“你看看这身衣衫,再看看你手上的簪子。”萧凌安已经恢复了运筹帷幄般的平静,仿佛已经拿捏住了沈如霜的把柄一般,笑容只剩下从容不迫。
    沈如霜低头瞥了一眼,依然不解地望着萧凌安。
    “你是朕的皇后,生死由不得你。”萧凌安缓缓俯身靠近沈如霜,眸光中尽是不容反抗的威慑,如同俯视着渺小蝼蚁般冷漠,道:
    “自戕是大罪,皇后可要想好了?”
    沈如霜听后不以为然,甚至笑得还有几分不屑。
    她当是什么,只不过是个罪名罢了。现在连性命都赌上了,难道还怕这么个徒有其表的罪名吗?再者说,若是真的自戕了,再大的罪都是身后的事儿,难不成泉下有知还要来报仇不成?
    萧凌安似是料到她会如此,唇角扬起一丝深沉算计的笑,压低了声音在她耳畔浅浅道:
    “自戕之罪牵连甚广,更何况你还有身孕?哪怕你生母过世都不许立碑立牌,西南偏殿所有宫女奴婢都不会有好活,贴身的殉葬入皇陵,其余人或死或流放,还有......”
    “别说了!”沈如霜每听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最终凄厉地尖叫一声,似是再也听不下去,用小臂紧紧捂住双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无力地跌倒在地上,热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地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打湿了衣襟。
    她确实不怕什么罪名,但是她最怕的就是连累他人。
    这一点,萧凌安算得没错。
    她会顾及着阿娘的身后的清净,会担心玉竹她们被迫害,会思虑那些与她相关却一直无辜的人受到牵连。
    或许换作他人,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先顺从自己的心愿,但是她还是想保留几分珍贵的良知,也迈不过心里那一道坎。
    沈如霜手上的力道一松,簪子“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乌黑柔顺的发丝将她娇小的脸庞遮掩住,整个人都蜷缩成小小一团,肩膀起起伏伏地抽泣着,哭声绝望又无助。
    连生死都不能自己掌控,这是她遇到过最荒谬可笑的事情,可这样的事情偏偏就发生在她身上,将她最后一丝坚强冲垮。
    她未曾想过会输的一败涂地,所谓的最后一搏更像是一场笑话。
    萧凌安唇角的笑意更深了,暗暗带着几分得意。
    他知道沈如霜不舍得自戕,就算没有那么多连累他人的罪责,他还是能够肯定沈如霜不会这么做。
    这些日子看得出来,她太在乎那个孩子了,比任何人都要在乎,否则也不会在今日这般闹腾地提出痴心妄想的条件,而且桩桩件件都是为了这个孩子思虑,不会舍得亲手了结了他。
    况且他一直以为,登上后位生下嫡子,无论对任何女子来说都是最大的尊荣,更何况是沈如霜呢?大抵她只是想闹一闹,过去了就都会好的。
    他难得温柔地将沈如霜揽入怀中,递上锦帕替她擦拭着泪珠,声音又如在马车上那般带着哄人的柔情,一字一句道:
    “只要你乖乖生下孩子,你永远是朕的皇后,朕不会亏待你。”
    沈如霜侧身避开萧凌安的怀抱和锦帕,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哭声慢慢地平息下来,神思却愈发清醒,隐约看到了眼前只剩下一条路。
    其实以命相逼是她刹那间想到的法子,也不可能真的为了萧凌安伤害自己的性命,她只不过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到底在何处,还有没有两全的可能。
    现在看来,她费心想出的周全办法也被死死堵住,那就怪不得她了。
    *
    天色渐晚,灰蒙蒙的一点一点敛尽了光亮,如同被一块破布笼罩住一样黯淡沉闷。西南偏殿空空荡荡,只看见玉竹一人依靠在大门口眺望着,目光慌张又焦急。
    她家小姐只说有件要紧事要去养心殿,却不知结果如何。
    终于盼来了沈如霜的马车,玉竹赶忙上前搀扶着她,麻利地系好暖和的狐皮披风,打发走了车夫后又四下扫视了一圈,确认无人后才神神秘秘地拉着沈如霜进了寝阁。
    “小姐,奴婢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所有人都打发走了。”玉竹为沈如霜倒上温热的茶水,塞在了她的手心里暖着指尖,忐忑地问道:
    “您......想好了吗?”
    沈如霜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前又浮现出刚才的一幕幕,不禁骤然攥紧了茶盏,连同杯中的水都在轻微摇晃着,阖上双眸点头道:
    “我不能把你带走,日后你在宫中要多注意些,最好再找一个可以依靠的人。若是陛下发现端倪来问你话,就按照我之前教你的说。”
    玉竹看着沈如霜哭过般通红的双眼,刹那间也觉得眼眶酸酸胀胀,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她跟了沈如霜这么多年,自然是了解她的心思的,不到万念俱灰是断然不会做出这样风险极大的事儿。
    这段时日里,她也是眼睁睁看着小姐变了个人儿似的,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明艳活泼与生动灵气,也会时不时地想着若是能够逃走就好了。
    未曾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她会半喜半忧,热泪盈眶。
    “傻丫头,哭什么呀?”沈如霜绽开一个浅淡的笑容,替玉竹擦拭着脸上的泪痕,也不知不觉哽咽道:
    “咱们都应该高兴才是,到时候等你出宫了再团聚,岂不是再好不过了?”
    玉竹泣不成声,只能使劲地点了点头,仔仔细细打量着沈如霜,像是要把小姐的每一分模样都刻进心里。
    “好了,你去御膳房拿些吃食吧。”沈如霜将她送到了门口,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道:
    “虽然路很远,但你还是一步一步走过去,拿到了也不必回来......”
    玉竹起初愣愣地应声,真以为小姐是要吃些什么,走到了门口才恍然反应过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在原地伫立良久,用衣袖抹了抹脸颊上的泪,恭敬又不舍地在原地磕了三个头。
    “小姐,保重!”
    沈如霜郑重地应声,眼看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了殿门的尽头。
    她换下了沉重的衣裳,按照之前每日设想和谋划好的样子布置着寝阁,有条不紊地准备好一切,最终再起身看了西南偏殿最后一眼,眸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仿佛无尽的血泪都磋磨在这个地方了。
    还记得刚到这里的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萧凌安一个人,以为终于苦尽甘来,可以过上夫妻恩爱、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为萧凌安在这里做过梅花糕,为他在夜路掌灯,为他挑着不喜欢的菜,为他整理着凌乱的衣衫......她确实也想过当上皇后,生育子嗣......
    现在这两件事都实现了,才发现物是人非,所有的美好都像梦幻泡影一样荒谬。
    幸好上天垂怜,她能遇上这么巧妙的机会。
    殿外的钟声敲了三下,一如从前般沉闷缓慢,但是沈如霜现在听了只觉得幽远宁静,甚至还听出了几分欢愉和自在。
    她毫不犹豫地将蜡烛倾倒,火花溅落在倒了油的地面上。
    *
    养心殿内,萧凌安命人拿来许多诗书名册,一摞一摞地堆叠在宽敞的桌面上,而他颇有兴致地逐一翻看着,时不时吟诵几句,在宣纸上记下几个较为雅致的字眼。
    他看得出神,连晚膳也顾不上吃,恨不得今夜就要将这些都看完似的,宣纸已经写满了厚厚一沓,每一个字都苍劲有力又带着潇洒飘逸之感。
    安公公上前添茶水,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当即就明白陛下这是在给尚未出生的太子选字起名,乐呵呵道:
    “陛下取的名字都是极佳的,既好听又引经据典,想必皇后娘娘和太子定会很喜欢。”
    萧凌安并未接话,但是眸中的笑意无处可藏,眉眼间泛上欢喜与温暖,冲淡了平日里的冰冷和防备,整个人都被柔和的烛光笼罩。
    这倒是让安公公看得怔住了,险些以为是他走神看错,揉了揉昏花的眼睛才敢确认陛下当真是这么笑的。
    他服侍萧凌安多年,极少看到他真心笑过,总是带着各种各样并不由衷的目的,或是猜忌与防备,或是敷衍与应酬,或是讽刺与嘲笑......每一个弧度都是算计好的,都让人见了不敢忤逆。
    看来陛下虽然面上对子嗣平平淡淡,哪怕在皇后娘娘面前也是如此,但实则心里还是喜欢的,这才三个月就已经费心思亲自赐名了,若是日后太子出生,想必陛下会时常这般温存吧。
    安公公这么思量着,仿佛能够看到以后温馨的场面,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可是这份笑意还未全然在面容上铺展开,就听到殿外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如同所有人都在慌乱地奔跑和叫喊着,凌乱的脚步声混杂着尖锐惊慌的呼救声,如同惊雷一样在宫中炸开。
    小顺子跌跌撞撞地冲开了殿门,稚气的脸蛋涨的通红,鼻尖还隐约蹭着黑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扑通”一声跪到在萧凌安的面前,也顾不得寻常礼仪,哭喊道:
    “走水了!走水了!”
    话音刚落,萧凌安的脸色蓦然沉了下来,方才温和的笑意荡然无存,又回到了从前淡漠又冷厉的模样,眸光锐利中带着深深的烦闷与苛责,对小太监冒失打搅兴致很是不满。
    安公公察言观色地对小太监使了眼色,压低声音训斥道:“走水了自然有人去救,你冲撞了陛下该当何罪?还不快下去!”
    “不......不!”小顺子猛烈地摇着头,喉咙发痒地呛咳了好几声,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
    “是西南偏殿!皇后娘娘还在里面!”
    刹那间,养心殿内寂静得可怕,耳畔兵荒马乱的声音如同梦中幻境般不真切,萧凌安猛然间站了起来,转眼间就闪身到了小顺子的身旁,死死掐着他的脖子,不可置信地逼问道:
    “你再说一遍?是谁......”
    “咳咳咳......西南偏殿!皇后娘娘!”小顺子整个人都被萧凌安拎了起来,拼命地挣扎着求饶,断断续续地从喉咙眼里挤出这么几个字。
    还没等他说完,萧凌安就将他整个人摔在地上,俊容上的慌张如同暴雨击打湖面般极快地扩散开来,到了几乎失态的地步,双眸的断纹染上猩红之色,三两步就冲出了养心殿。
    西南偏殿离养心殿很远,但是站在殿门还是能清楚地望见远处的冲天火光和阵阵黑烟,一轮又一轮的热浪顺着寒风的吹佛拍打在他身上,不用想都知道现在的火势是如何剧烈,若是没有跑得出来,恐怕......
    萧凌安根本不敢再想下去,心急如焚地解下马车上的缰绳,狠狠抽了一鞭子朝着西南偏殿飞奔而去。风声和呼喊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马蹄扬起道路旁的烟尘,激扬在他的双目中迷了眼睛。
    但是他顾不得疼,又狠狠抽了几下马背,疾驰而过时险些撞到了宫墙,蹭破了身上的皮肉也丝毫没有感知到。
    还未靠近西南偏殿,就感觉周身燥热宛如炎炎夏日,灰黑色的烟雾缭绕在周身,稍一呼吸就呛咳不止,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才算作罢。一大群宫女太监慌忙地提着水桶去救火,情势紧急都未曾注意都萧凌安的来临,生怕晚了一步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萧凌安一边捂着口鼻咳嗽,一边从马背上纵身跃下,迅疾地飞奔到西南偏殿前,只见火势冲天般猛烈,年久失修的偏殿早已变成断垣残壁的废墟,连一旁的树木都被烧得焦黑,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横在他面前。
    虽然救火之人颇多,但是那么点水对于火势来说简直毫无作用,甚至还愈发剧烈肆意,被烧伤的宫人哭喊着逃跑,再也不敢靠近半步,一时间来来回回慌乱得不成样子。
    萧凌安浑身都开始发颤,连心尖都颤动得厉害,第一回 感受到穿透每一个毛孔的恐惧和慌乱,眼前只有沈如霜今日凄迷又绝望的目光一遍遍闪动刺痛着,死死抓着一个宫人问道:
    “她呢?她出来了吗?”
    宫人差点认不出眼前形容狼狈之人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刚想跪下就被萧凌安急切地拉住,这才惊恐地摇了摇头,遥遥指着被大火淹没的殿中央,吓得磕磕巴巴道:
    “奴婢没有看到,但是.......那里摆了张椅子,似乎......似乎坐了个人!”
    萧凌安想都没想就丢下宫人,果断朝着滚烫灼热的火势中冲去,心中又有了一丝渺茫的期望。
    烈火毫不留情地灼烧着衣服,燃起的火星烧破了皮肉,留下鲜红刺目的伤痕,鲜血顺着伤口蜿蜒而下,从萧凌安的指尖滴落在地上,一路走过的地面都被染成了红色。
    但是萧凌安始终像是雕像般没有知觉,甚至恍惚间觉得所有的疼痛都在刺激和支撑着他,让他更加迫切又清醒地往深处走去,仿佛只要再走一步,再往前一点点,就能够触及到宫人所说的那个人。
    在火舌就要将他吞噬之时,萧凌安终于看到了殿中央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但是椅子早已坍塌,那个人影也烈火焚身倒在了地上,只能隐约看出是个人形,身材体格和沈如霜颇为相似,已经在地上一动不动被烧得发黑。
    萧凌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最后支撑着他走到这里的一根弦也瞬间断了,深深的绝望如潮水般疯狂上涌,很快灌满他的口鼻,淹没了他的头顶,窒息之感铺天盖地不容抗拒。
    他还是不肯死心,万一.......万一那不是她呢?哪怕真的是她,他最起码还能保全她的尸首......萧凌安这么想着,疯了一样攥着已经快看见森森白骨的手臂,不要命地继续往深处奔去。
    这时天空忽然刮过一阵狂风,火势陡然间又高涨了一层,“轰隆”一声将摇摇欲坠的房梁烧塌了,连同殿中央的黑影一同埋在了烈火之中,如同天堑般将萧凌安与前方的一切阻隔开,再也没有触及分毫的可能。
    “陛下!陛下!”
    安公公带着众人慌忙赶到,看到萧凌安置身熊熊烈火之中时险些吓得喘不上气,赶忙指挥着值守的禁军将萧凌安解救出来,诧异又惊惧地看着他浑身上下累累伤痕,又忙着去喊太医。
    所有人都围着萧凌安急得直打转,只有他一人空洞又呆滞地望着燃烧跳动的烈火,呼吸变得极其短促狭小,似是下一刻就要断了一样,心脏仿佛被一只狠厉的手紧紧捏住,痛得猛烈而绵长。
    兴许是因为风向的缘故,今夜的火势很是可怕,来救火的禁军和宫人皆有不少受伤严重者,到最后能够支援的人越来越少,慢慢有些颓败消沉之势。
    方才有着黑影的地方火势最大,时不时传来一声骇然的爆裂声,甚至能隐约闻到烈火气息中隐约有几丝焦灼的气味,如同有人在被火焰生生炙烤。
    萧凌安的目光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移动着,恍惚间觉得耳畔吵闹得要将整个脑海炸裂,却又似乎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他的心里应该是一片死寂的,寂静到连一点生命的气息都没有。
    那个人......是她吗?
    她真的......真的......没有出来?
    萧凌安到现在还是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只到太医给他包扎着伤口,撕心裂肺的疼痛折磨着他时才回过神,再也无处可以逃避,一双凤眸布满鲜红的血丝,刺目得几乎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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