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堂却见他捂着肩膀,觉察出他伤得不轻,不敢疏忽大意,忙叫侍卫找了太医来。
    毕竟人救了南枝一场,他也不好领着南枝先走,见她鬓发散落,颇为狼狈,唇角也干裂起皮,一副怜弱模样。又见她细白的掌心里两道血痕,更是心疼,拿了帕子替她小心擦了下,又叫人拿了垫子,扶着她坐下来,又取了水喂给她喝:“是不是吓坏了?早知道不让你学什么骑马了。”
    南枝擦了擦唇上的水渍,不想当着外人的面与他这般亲昵,脸有些热,想去瞧瞧沈知章的伤势,又怕齐敬堂多想,横生枝节,只扯了扯他袖子,实际他别再说了,齐敬堂知道她脸皮儿薄,也不勉强,想着等着回去再问。
    目光扫向那倒地流血的白马,只见马屁股上还另有一支羽箭,想来便是让这马受惊的缘故所在。
    眸光一瞬间冰寒起来,像隆冬的冰雪。
    而此时已有侍卫将沈知章的马牵了回来,他抬眼一扫,看见那马臀上有个血洞,像是人故意扎出来的,齐敬堂心中几番思量,眉头便蹙了起来。
    又想方才在马上,远远地见两人抱在一起,倒在地上的情景,心中更加生疑。
    他扫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的南枝,又见沈知章靠在树下,低头处理着手臂上的伤,眉头蹙得更紧。
    南枝与沈清月那般相熟,而与沈知章却似颇为疏离,即便男女有别,也该熟络些,更何况方才人才救了她一场,而如今这两人未免过分疏离了。
    待太医替沈知章诊治完,说手臂脱了臼,也有些瘀伤,得好生调理。
    齐敬堂料理完这边的事,才带了南枝回去,叫了太医来把了脉,又好生瞧了一番,见果真没事,只是手肘处有些擦伤,才放下心来,取了砂布和药,替她清理着掌心上的伤口。
    南枝疼得瑟缩了下,齐敬堂抬眼,见她眼中水光盈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只叹了口气,放轻了声音:“我轻些,你忍着点。”
    待上完了药,将人哄睡了,齐敬堂才将自己收拾一番,听着属下查来的结果,神情有些冷肃。
    刚要踏出营帐,又想起什么,忆起沈家接住在三房,而南枝当时也在三房伺候,眉心微拢,朝身后的圆石吩咐道:“你去查查沈知章这个人,看看他从前在咱们府上寄住时,和南枝可有什么牵连。”
    因着这场意外,南枝惊惧之时又吹了山风,到底染了风寒,一连两三日都窝在营帐中养伤,狩猎的事自然被搁置了下来。
    齐敬堂虽未带她出去,到底捉了只活蹦乱跳的灰兔儿,给她在帐中解闷儿。
    秋猎很快便要结束,眼见她身子刚好,不敢带她出去兜风,只好食了言,怕她失落,又抚弄着她细白的颈子安慰道:“待你伤养好了,我便再带你出来一趟,可不会让你白学一场。”
    南枝正有心事,她昨日收到了沈知章的消息,说要见她一面。
    她知他的性子,若无要紧的事,并不会约她私下出来见面,她出着神,只随意应了一声,倒不甚在意。
    “惊马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南枝闻得这句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原本她并不知道那日射过来的一箭是谁的手笔,只是养伤的那几日,常听侍卫同齐敬堂回禀,言语之间经常谈及清宁郡主,南枝心中便有了数。
    后来更是听说郡主骑马时不小心坠了马,摔断了腿,好像很是严重,已派人先行送回京了。
    她便觉得这里头有他的手笔,不过她也不会托大,觉得他是尽数为了自己。
    她在齐敬堂身边伺候久了,知道他虽是护短,对于自己的人也好,物件也罢,都绝不容外人冒犯,不过她倒是没想到,一次坠马竟不足以平他的怒火。
    南枝也懒得问什么,只想着一会儿去见沈知章的事,便说前头宴席快开了,催促他赶快去,莫耽搁了。
    今日算是秋猎的最后一日,因此陛下摆了宴席,百官同庆,明日便要启程回京了。
    待齐敬堂走后,南枝算着时辰,找了个由头出了营帐,匆匆往约好了的林地里走去。
    她到时,沈知章已等在那里,他背身而立,站在月下,是一贯的清冷岑寂。
    南枝走近,便瞧见他一只缠着绷带的胳膊仍吊着,不禁鼻头一酸,有些说不出话来。
    “我没事。”他安慰似地笑笑,走上前两步,将袖中的纸张掏出来递到她的面前,“拿着。”
    南枝接过,那纸质地偏硬一些,她沿着对折处翻开,指尖颤了颤,竟是一份户籍和路引。
    “你想出府,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知章的声音里染着浓浓的哀痛,那夜在码头上,见她冒雨惊慌出逃,才知道她有多想离开这座府邸。
    他帮了她一把,可没过几天,便传出齐敬堂又将她带回来的消息。
    南枝看着手中的文书,眼眶发烫,泪珠子滚落下来,她忽地哽住,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向来为官清廉正直,她从未想过要将他牵扯进来,更不想他为自己破例做这种作奸犯科的事。
    “不……我不能收……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一旦查到你头上……”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自沈家败落后,他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日的,这样恩情,她拿什么还他。
    沈知章看着她脸上细碎的泪光,像是有什么长久压抑着的忽然破土而出,他伸臂一把将人搂进怀里,抱得很紧,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慌乱和挣扎。
    “别动,只抱这一次。最后一次。”
    “其实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待我早已没了那份情意,又或许你真的从未喜欢过我,只是当初深陷泥潭时本能地慰藉和依靠。”
    “可是没关系,除去那些混沌的情爱,我们曾在最狼狈的时候,不曾抛弃过彼此,也曾在最寒冷孤寂的夜里,仰望天上的寒星,期待着着最遥不可及的日后。”
    “如果,如果你还愿意把我当一个肝胆相照的故人,如果你想让我放下过往,如果你想让我不要再回头,只心无旁骛地往前走,那就收下,便当是我报答你对清月的救命之恩,走到今日,我沈家欠你的早已还不清了。”
    “这些东西你收好,找个机会离开这里,过你想过的生活,而我也会留在这繁华的京城,像你当年在祈愿灯上写的那样,金堂玉马,光耀门楣,从此桥路各归,遥祝安好。”
    她投他以真挚,他愿报之以自由。
    “好。”
    南枝不由哽咽,终是在这月下,在这林木中,想起那些埋在尘灰里彼此依靠的日子,她颤着声音,终究应下了他。
    “你……你们!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惊厉的质问划破了这林中的静谧。
    南枝和沈知章闻声皆惊愕转头,本能地拉开一些距离,却恰见满面泪痕的齐若茗一步步走来,往日里那双灵动的眸子,此刻却盛满了愤怒、悲伤和哀恸。
    沈知章反应过来,挡在南枝面前:“三姑娘,事情不像你想的那样。”
    齐若茗看向沈知章,又看向南枝,眼泪流得更凶:“你……你们……对得起我大哥吗?”
    她忽地想到什么,止住步子:“我要去告诉我大哥!”说着,含泪便要冲出林子。
    沈知章知道若此事被齐敬堂知晓,只怕要遭,忙将人拦住道:
    “三姑娘可否容我说句话,姑娘若将此事告与侯爷,可想过会有什么后果?我与南枝的确有些故交,但并非像姑娘想的那样,姑娘信我……”
    “谁要信你!”齐若茗仰头看着他,泪水自脸颊滑落,她也不想这般没出息地哭,可眼泪就是怎么忍都忍不住。
    她看着眼前这个她偷偷喜欢了数年的人,觉得那些怦然心动的情谊都变得可笑起来,抹了把泪只问他:“你一直不肯娶我,是因为喜欢她是吗?”
    她看得出来,他看南枝的目光,就如同自己看着他的时候的模样,眼里仿佛都盛着光,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她虽喜欢他,却从未生出勉强的心思,原本听了哥哥的话,下定了决心,日后只将这些情意深埋于心底,只是这次秋猎,她觉得终于离他那么近,她终究有些意动。
    本想再见他最后一面,好好告个别,日后各自嫁娶,再不相干,可哪知道到营帐前,瞧见他匆匆出门,便远远地一路跟着。
    原本还犹豫着要不要进这林子,哪知一进来,便瞧见他抱着另一个女子,竟是她大哥的通房南枝。
    她想起那个香囊,想起他说有了喜欢的人,原来那个人就是南枝,一直就在她身边,她像个小丑一样在他面前献着殷勤,他们是不是都在笑话她。
    看着沉默下来的沈知章,她自嘲地笑了下,抹了把泪,像个不服输的小女孩似的,倔犟地抿了抿唇:“你喜欢谁与我有什么干系,谁稀罕!”
    她说着,一把挥开他的手,往回跑。
    南枝见沈知章还要再追,只得将人拦下来,匆匆同他道:“阿章,不要再追了,若出了林子,叫人看见反倒不好,三小姐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眼下在气头上,我去同她说说。”
    她说完便快步追了上去,齐若茗在气头上,跑得很快,南枝一直追出了林子,等将人赶上,哪知话还没有出口,便被她一下子甩到了地上:“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同我拉扯!”
    说着便气势凶凶地继续往前走。
    “这是怎的了?”声音微沉,带着些薄怒。
    南枝闻声抬头,竟是齐敬堂,齐若茗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大哥,也愣了下。
    她虽然嘴上说着将此事告诉大哥,可终究怕大哥生怒,彻底毁了沈知章的前程,只抹了把泪,小声地道:“没什么。”
    齐敬堂蹙着眉将南枝从地上扶起来,瞪了妹妹一眼,又往南枝身上瞧:“可摔疼了?”
    齐若茗见自己大哥对南枝这般维护,不禁心里泛酸,又将人恼了几分,只是待看到南枝手上被沙粒划出的血痕,又有些不自然地瞥过眼去。
    她其实也知道,表哥喜不喜欢她和其他的人都没有关系,只是却总觉得有一股郁气堵在心里,怎么抚都抚不平。
    “到底怎么了?说话。”
    齐敬堂看向自己的妹妹,语气重了几分,他看了眼满脸泪痕的妹妹,又瞧了一眼脸色有些发白的南枝。
    很明显发生了什么事,可两人都是缄默不言,一时更起了疑心。
    齐若茗咬了咬牙,就怕哥哥真查起来再查出什么,只道:“无事,是我方才又想去找沈表哥,南枝姐姐拦我罢了!大哥你改日再骂我吧,我今日很难受,想先回去了。”
    说完便叫上守在林子外面的丫鬟,也不去看齐敬堂的脸色,匆匆往营帐回了。
    “是这样吗?”齐敬堂看向南枝,见她仍垂着头,沉声问道。
    他总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只是却一时想不到,有什么事能让妹妹和南枝闹成这样。
    他见她不答,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却瞧见她眼圈发红,似是刚哭过,神情一顿,南枝抬眼看他,见他漆黑的瞳仁深浓如墨,在这样的深沉的夜下,格外的深不见底,让人窥不见他心里半分。
    夜风将湿潮的脊背吹透,万籁俱寂,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那一瞬间,南枝生出了些蛮勇,想着不若将她和沈知章的过往,据实以告,得个心安,那些毕竟亦是往事了。
    可是在这样寒凉的夜里,她终究生了怯意,没敢赌这一遭。
    “是,是这样。”
    第二日一早,众官员及家眷等,随着皇驾,一同自西山返回皇城,此次秋猎也正式结束。
    南枝窝在马车里,一路上昏昏欲睡,只因昨夜齐敬堂将她折腾到半夜,她现在还觉得整个人似飘在云里,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
    齐敬堂见她困钝如此,也知是将人欺负狠了,一路上倒也安安分分,只在吃饭的时候将人叫起来,顺道说几句闲话,一路便就这样过去。
    车队行了两日,便入了皇城,一众官员有序地离了车队回府,待回了定远侯府,管家早已在门前候着。
    大夫人见女儿齐若茗一路上神思倦怠,郁郁寡欢,只将人带去房里叙话,南枝则服侍着齐敬堂沐浴更衣,收拾一番,待将人送出门,南枝才算闲下来。
    因着齐敬堂的吩咐,将几个管事妈妈叫到了木樨阁,让她们将此次秋猎带回的野味皮毛等物,往安顺堂和二房三房等送去。
    待管事妈妈们退下后,她才算彻底闲下来,百无聊赖地逗弄了下那只圈养的灰兔儿,又喂了些青草叶子,便用了几口饭午睡去了。
    待过了晌午,紫苏便过来了,南枝自是高兴,她知道紫苏亲事已经定下来了,待过了年,便回乡嫁人去了,只怕往后再难相见。
    南枝忙将人请进来,又让小蝶端了些果脯点心来招待,紫苏瞧见她坐在大炕上,半臂还歪在小几上的惫懒模样,便作势要去挠她:“我瞧你如今除了睡便是吃,还真有半个奶奶模样了,你这次跟着去秋猎,却反添了几两肉来。”
    南枝被她挠得发痒,连连告饶,还顺势捏了颗干桂圆,剥了壳往她嘴里送,去堵她的嘴。
    紫苏停了嬉闹,嚼着嘴里的桂圆,只觉那肉厚核小,甘美得很,知道侯爷待她上心,她这里尽是好东西,吐了核,拿帕子擦了擦嘴道:“见你如今想得开,我也就放心了。”
    南枝听得这句,心里一酸,忙往她怀里凑,轻轻一靠:“你说我想开了,我自己也不晓得,只是觉得镇日里没意思,像是一直撑着的那口气儿垮下来,没了什么盼头……”
    紫苏忙去捂他的嘴:“便是在自己屋里,也不可乱说,我从前都怎么教你的,你如今一懈怠下来,怎么连这些警醒都忘了!无论看不看得开的,如今已走到了这儿,你便听我一句劝,安安心心地侍奉侯爷,侯爷不会亏待了你,这样的话再别说了,更不要让侯爷瞧出这些心思来。”
    “说句僭越的话,我自小伺候侯爷,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瞧着温和冷淡,其实骨子里是很傲气的,只不过今年累月的打磨下来,外人瞧不出罢了,你日后顺着他些,万不可拧着来,这是最要紧的,可记住了?”
    南枝知道她这是待自己好,忙应下,又靠在她肩头上,鼻子有些发酸:“紫苏姐,我是真舍不得你,可也是真羡慕你,你以后记得给我写信。”
    紫苏抚着她的肩头叹了口气,其实说到嫁人,她也有几分忐忑,虽然人是她相看好的,又是自小相熟,只是嫁过去便是别人家的媳妇了,不比在侯府的时候,她总有几份体面。却也知南枝心思,只是她们这种做奴婢的,能走到今日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安慰了她几句,便又提起正事来:“我今日来,是想瞧瞧你的针线,也好有个数,往常侯爷贴身的一些衣物都是我缝的。只是我想着,待我走了,这些活便交到你手上,你亲自缝的,侯爷穿着也贴心,只是平日里倒不曾见你拿针线,便想着来问问。”
    南枝一听是要做针线活,头便有些疼:“紫苏姐你可饶了我吧,你也说了,我平日里不怎么碰针线,那自是针线和我有些仇怨,我可不行,这针线我自小便不行,你另找个人吧,柏叶,或是小蝶,或是其他的谁,你挑一个,我可不成。”
    紫苏其实也能猜到几分,见她这模样有些哭笑不得,只道:“行了,我来之前心里也有几分数,那些大件儿的便交给别的丫鬟做,外头的衣服还有针线房。只是一些零碎的小物件,你多少也得沾手,让侯爷瞧见你的心意,便是日后新妇进了门,你也可以以此笼络住侯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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