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几个收拾了东西便到正屋来请安,阿宝端坐在榻上点点头:“双寿双瑞就往各房跑腿传话,立春千叶跟在我身边。”
    说完起身往大房去,四个大丫头,两个跑腿的小丫头俱都跟在她身后。
    戥子离她最近,扭头一瞧,轻声道:“这才像个少夫人的样子。”比着裴府别的少夫人们,阿宝身边的人太少了。
    王氏早就在屋里等着,看阿宝来了先恭贺裴观升职,跟着又谢她送来的内造点心,再指向桌上摊开的册子:“这是往年办冬至大祭的册子,六弟妹与我一道,咱们谋划谋划。”
    冬至大祭阿宝在梦里承办过,她坐下便问:“府里预备多少银子来办这事?”
    王氏一听,心底微松,头一句话就在谱上。
    “原来预备了五百两,今儿说再加三百。”
    八两百银子,就为了一日的祭祀。
    这已经是精减过的,当年裴老太爷为官时,冬至祭祖比如今还要翻个倍。
    阿宝跟王氏从下午忙到了晚上,连用饭也在一道,王氏知道阿宝爱吃油煎的馄饨,特意让厨房做了送来。
    “不如把几位妹妹也叫来帮忙?”连二房的妯娌也安排了管理洒扫的事务,六妹妹和八妹妹刚退了亲事,更不该关在屋里。
    王氏放下碗勺,喝了口茶才道:“七妹妹也还罢了,六妹妹八妹妹刚经过事。”
    “正是因此才让她们出来,她们堂堂正正的,为什么反是她们要躲着人?”
    理是这么个理,可……王氏不敢开这个口。
    “那就我去请。”既交了权给她,这事儿就这么办了。
    王氏正想再劝,戥子来报:“少夫人,少爷回来了。”
    阿宝放下筷子就想去见裴观,刚要动作,又望向王氏,饭还没吃完,这么走了也太失礼数。
    王氏冲她颔首:“还不快去。”
    第180章 【二】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一路走一路问:“什么时候回来?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早上还送信来说这几天回不来, 还又让陈长胜给她带了一盒子的四色酥糖,怎么晚上就家来了?
    “是卷柏来报的信,才刚到家。”
    阿宝喜滋滋走进留云山房, 刚走近了书房, 就见窗户开着。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裴观坐在摇椅上, 身上披了条软毯子, 手中握着卷书, 怔忡出神。
    阿宝缓下脚步, 见青书守在书房门前,招手唤他过来:“怎么了?”
    青书摇摇头:“不知, 回来了就没说过话,也不许咱们点灯。”他瞧着少爷神色不对,这才赶紧让卷柏去报信。
    虽知道少夫人有正事儿办,可青书实在少见少爷这模样, 有些发怵。
    进了书房之后, 就这么坐在摇椅上出神,送上去的茶一口也没动,问要不要传饭,也是一言不出。
    阿宝又往屋里瞧了一眼, 裴观连她进了留云山房都没瞧见, 不知在烦恼什么事。
    “咱们回屋。”阿宝说着,转身就走。
    青书眼巴巴看着少夫人回了卷山堂,瞪大了眼,就这么不管少爷了?
    阿宝进了卷山堂的门, 吩咐立春千叶:“把屋里的灯全都点上, 再让厨房送些粥菜来。”
    立春跑得最快, 她还是头回见到少夫人与少爷相处时的样子,就少爷那个脾气,少夫人不去哄着,竟把少爷扔在书房里?
    戥子也问:“不去问问?”
    “让他自己清净清净。”屋里亮如白昼,阿宝取出从王氏那里抄来的册子,裴瑶裴珠裴珂三个女孩儿就管这回的祭器。
    除了冬至那日一大早要用的各色祭器外,自冬至那日起,每逢九家里就要吃锅子,裴家有成套的银丝嵌寿字锅,这些也交待给三姐妹。
    屋里无人再说话,千叶沏了茶来,看少夫人点着灯,又将窗户开着,恐怕吹了风着凉。
    刚想顺手把窗户关上,戥子冲她摆摆手,又指了指窗外。
    千叶张头一望,才知这窗户就是特意开着的,要是少爷抬头,一眼就能瞧见卷山堂的窗户,为他开着。
    阿宝在灯下将细务理过一遍,抬头遥望,裴观已经从摇椅上立了起来,正立在窗前悬腕而书,像是在练字静心。
    写了一张又写一张。
    阿宝做完了手边事,实在没什么可干的,让戥子拿针线来。
    “针线?你……少夫人要做针线?”
    “庄上不是进了好皮子,我给红姨做双里面烧的鞋子。”给阿爹也做了两双,早跟着车队送走了。
    京城的冬天可比崇州冷得多,崇州冬日里也少下雪,京城去岁的大雪连下了三日,积得尺厚。
    阿宝不怕冷,红姨却怕冷。
    她做靴子是熟手,红姨的尺寸又烂熟在心,很快便裁出样子来。
    立春与千叶初到少夫人屋里,不敢多言多动,彼此换过个眼神,心里想的都是,少夫人真就这么放着少爷不管了?就连这靴子,可也不是少爷的尺寸。
    裴观将一刀宣纸写完,看砚上墨迹半干,扔下笔杆,长出口气。
    抬头的片刻,就见卷山堂内灯火通明,隔着九曲石桥,隐隐能瞧见阿宝正在灯下做针线的身影。
    不由心中一热,她是在等他?她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这才回神:“青书!”
    青书赶紧自门外进来:“少爷有什么吩咐?”
    “少夫人回来多久了?”
    “少爷刚到家,少夫人就赶回来了。”
    裴观皱眉:“你怎不叫我。”
    说着迈步出了书房,直往卷山堂去。
    立春千叶看见少爷来了,才刚打起两边的门帘子,还未来得及通报,少爷便一阵风似的进了内室。
    跟着戥子就出来了:“咱们到梢间守着去。”
    “戥子姐姐,屋里真不要侍候?”
    “不用,等里头叫咱们,咱们再进去。”
    立春千叶虽觉得不妥,可这是少夫人的规矩,也只得跟着进了梢间。
    阿宝从灯下抬头,明星似的双眸望向裴观,似在等他开口。
    裴观坐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的手,叹喟一声,不论何时,她的手总是热的。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裴观握着她的手,在掌心中摩挲了许久:“宋……宋祭酒死了。”
    “死了?案子不是还没断么?”
    只是先抄查证据,因这是案件,裴观又只回家过两次,阿宝只知道要查证据,旁的一概不知情。
    “他在家中,自尽了。”
    景元帝给了他这个体面,念他年老,无须下狱关押,只封住了宋府大门,让他在家待罪。
    谁知,宋述礼就在今日,在他自己的书房内,吞金自尽。
    他吞金之前沐浴更衣焚香,还写了一封万字长的自白书放在案头,等他死后,呈送到陛下御案前。
    他吞的那块金子,是从太-祖皇帝御赐的金腰牌上绞下来的。
    剩下的大半块,压在那封自白书上。
    自白书中自陈罪状,恳请景元帝只罚没家产,不再祸及家人。
    阿宝知道宋述礼是裴观的老师,参他确是因他虐待学生致死,贪污案所涉金额巨大。可他未审自尽,裴观心中必不好受。
    她伸手轻抚着裴观的背。
    偏偏就在今日,偏偏就在裴观升入翰林院的当天。
    裴观将妻子搂在怀里:“他可能不用死的。”
    太-祖一朝留下的老臣,景元帝怎么也会留他个体面,连太子也想优容他,议事时定的是抄家夺职。
    可他却受不了等待的恐惧,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死路。
    阿宝反手摸摸裴观的脑袋:“那,这罪还定么?”
    “要定。”自白书都已经呈送上来了,这罪是要定的,因他自裁,景元帝也许还会罚得更重些。
    裴观说过对这桩案子有七八成的把握,其实还更多些。
    “你可知道汉武帝?”裴观搂着阿宝,就似胸中搂住了一团火,在这冬夜中暖他心怀。
    “知道,那不是一千多年前的皇帝么?”
    “一千六百年前。”裴观徐徐言道,“宋祭酒这半年与他的学生们一道修史,在评价汉武帝时说他穷兵黩武。”
    阿宝只知道这是个厉害的皇帝,旁的所知甚少。
    裴观也知她上学的时间短,一半又在学女儿书,能知道汉武已经了不起,遂将汉武事迹说给她听。
    阿宝听得津津有味,但又不解:“可这些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各朝各代对汉武褒贬不一,若是哪一朝的风向是贬武,那就是当朝帝王好武。若是哪一朝捧武,那便是外交软弱,边防空虚。”
    以评价汉武帝来借古议今。
    宋述礼出了事,那书也就修不下去了。
    阿宝怔然,怪不得裴观升到了翰林院,他这是猜中了皇帝的心思,顺着皇帝的心意,替陈如翰伸冤。
    但宋述礼自尽了,从此裴观身上的恶名就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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