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阿娘在皇宫里,华衣盛装也很好看,却太柔弱了,柔弱到他觉得阿娘离了父皇的照料就无法活下去了。
    可现在的阿娘,好似能做成许多的事情,没有父皇,她也能带着他活得很好。
    李妩听到孩子的比喻,愣了一愣,而后弯眸笑了:“怪不得人人都夸你,你这张嘴啊——行了,快出去洗漱,用过早膳,领你去书房。”
    “好!”裴琏满心欢喜地穿鞋往外跑去,窗外照进的灿烂晨曦笼着他小小的身影,一片灵动生气。
    那明净的光连同孩子奔跑的脚步声一同映入李妩的心间,眉眼间那抹淡淡的愁绪也散开,她低头看了看心口的位置,神情清明而平和。
    往后,她好生保重自己的身体,便当不欠他了,各自安好吧。
    紫宸宫内,趁着白日精神尚可,皇帝召见了殷婆婆和小春花。
    这几日,祖孙俩在皇宫里好吃好喝好无聊,好不容易得了皇帝的召见,小春花一见到皇帝,迫不及待问:“现下花蛊已经救了你妻子的性命,你也福大命大活下来了,那你什么时候给我们金子,放我们回南疆噻?”
    这夷地来的野丫头真是毫无礼数。一旁的刘进忠皱了皱眉,惴惴觑着皇帝的脸,见皇帝并无愠色,悄悄松了口气,还好。
    转念又想,近几日陛下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好了?原以为贵妃带着小皇子离开,陛下会难以接受,现下却一副没事人的模样,真是怪哉?
    心里正瞎嘀咕着,便听榻边靠坐的皇帝淡淡开了口:“这几日朕精力不济,无暇顾及两位。今日状态尚可,等会儿便吩咐下去,黄金万两,另封你阿婆为金凤乡君,赐珠翠三翟冠、丹矾红大衫,待礼部登记造册,朕派特使送你们祖孙回南疆。至于这些日子,你或可在长安游玩一番。刘进忠,你遣两个机灵的太监陪同。”
    刘进忠连忙应下,见那对祖孙还傻不愣登杵在原地,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状态,不禁催道:“陛下皇恩浩荡,还不快快谢恩?”
    小春花正沉浸在黄金万两的泼天富贵里,听到刘进忠的提醒才反应过来,将话如数转述给殷婆婆。
    殷婆婆这才带着小春花与皇帝谢恩:“多谢陛下,陛下洪福齐天,万寿金安。”
    “此番该朕谢过你们才是。”裴青玄说罢,斜乜刘进忠一眼。
    刘进忠会意,上前扶着殷婆婆:“金凤乡君快起吧。”
    殷婆婆对这个称呼很陌生,小春花也一脸懵懂:“乡君是啥子?”
    刘进忠讪讪解释:“春花姑娘,乡君乃是四品勋官家女眷才有的封诰……没听懂?呃,换句话说,你们巴南县的县令是七品官,但你阿婆这个诰命是四品官才有的。诰命有啥子用?你阿婆封了乡君,每年便可领年俸四十两,禄米四十斛,四品以下的官员见到她,还要与她行礼……”
    刘进忠絮絮说一通,小春花耳朵里只听进去一句:“哇,每年可领四十两,阿婆,咱们发财啦!”
    刘进忠:“……”
    到底是乡下野丫头,没见过什么世面。陛下都赐她黄金万两了,还在为四十两傻乐。
    终归这对祖孙俩得了安排,欢天喜地正要告退,又被皇帝叫住:“还有一事……”
    小春花现在看皇帝如看财神爷,无比虔诚:“你说你说。”
    骨节分明的长指轻叩桌面,沉沉闷响了几下,才戛然止住。那姿态散漫靠坐在榻边的帝王掀起眼帘,淡声问:“螳螂花蛊,可会叫人失去记忆?”
    “没听说过啊。”小春花摇头,却也不确定,扭头又问殷婆婆。
    殷婆婆答道:“情蛊只会叫人难以忘记对方,倒是有种黑斑虫蛊,种给仇人,虫蛊会一点点吃掉那人的脑子,将那人变成一具没有感情也没有记忆的傀儡……贵人问这个作甚,你想养?”
    “随便问问。”
    男人冷白的脸庞扯出一抹淡漠弧度,抬手捏了捏眉心:“刘进忠,送出去罢。”
    刘进忠脑子里还想着那可怖的虫蛊,猛地被唤,浑身打了个激灵,再看那对古怪的南疆祖孙,心下愈发瘆得慌,面上恭恭敬敬:“两位这边请。”
    殷婆婆和小春花再次拜别皇帝,随刘进忠离开。
    这祖孙俩离去不久,肃王谢伯缙前来觐见,一来探望,二来辞行。
    “微臣三个孩子还在陇西,阿狼倒还好,一双女儿年岁尚小,从未离开父母这样久,臣的夫人每日牵挂不已,只想尽快回去与孩儿们团聚。如今陛下已脱离险境,小皇子业已平安送归长安,臣职责已尽,也该回北庭戍边。”
    见他急着要走,裴青玄浓眉轻拧,挽留的话到了嘴边,到底还是咽下,只似笑非笑说了句:“也好,此番给你们夫妇俩添麻烦了。走吧,都走吧,回去与你的儿女们团聚,别像朕一样……”
    妻与子都走了,这座巍峨空旷的皇城之中,他真成了孤家寡人。
    谢伯缙也听说了贵妃携子离开皇宫之事,沉吟良久,才道:“陛下,往事不可追,既已决定放下,便朝前看吧。”
    朝前看。
    裴青玄忽然笑了:“从前她也是这般与朕说的,叫朕往前看……”
    谢伯缙:“……”
    看着皇帝眉眼间的郁色,他薄唇轻抿,低低道:“陛下,你还是放不下。”
    裴青玄脸色微僵,沉默了好半晌,伸手指了指胸膛,自嘲的笑:“放在心里这么多年的人,怎能放得下?朕没那样广阔的胸襟。”
    作为帝王,他的心很大,可容纳江山社稷,天下黎民。
    作为男人,他的心很小,容了李妩,便再容不下其他。
    两厢沉默一阵,裴青玄故作轻松:“行了,你不必担心朕。朕不会再做傻事,也不会再去打扰她……朕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去适应没有她的生活,适应着让她淡出他的生命。
    谢伯缙深深看了好友一眼,肃穆眉眼一片真挚:“万望陛下珍重。”
    裴青玄笑意温润:“你也珍重。”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眨眼李妩出宫已有十日。
    这十日除了与家人作伴,便是与牙人四处相看宅院。她的根在长安,日后无论下江南还是去北庭,在长安总得有处自己的院落,加之李太傅老迈,身体不好,李妩也想在父亲膝下尽一尽孝,至于外出游历之事,按两位嫂子的话——“过完年再说”。
    她忙着看房选地,裴琏则每日跟着李太傅读书,闲暇时或是与表兄表姐们玩耍,或是跟着李妩一同出门逛。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母子俩的关系也在相处间逐渐亲密。但有的时候,裴琏还是会忍不住看向皇宫的方向发呆。
    李妩也知道孩子的思念,这日夜里,将裴琏哄睡,她看着那张好看的脸庞,暗暗想着,待过两日定下东乡那处庄子,便让嘉宁带裴琏进宫,给宫里那两位请安。
    裴青玄或许是个混账,于裴琏却算得上是位尽心尽责的好父亲,许太后更是掏心掏肺的爱护这个孙儿。
    心下既定,李妩放下幔帐,正要歇息,身下忽的传来一阵不适热意。
    柳眉蹙了蹙,她陡然想起什么,连忙掀被下床,绕到屏风后。
    昏朦烛光下,看着裙衫上沾染的血污,李妩面色微窘。
    这段时日太忙,她都忘了癸水这回事,而且从前来癸水,她会有些胸涨腰酸的症状,现下那些症状全然没有了——
    甚至癸水真的来了,她连腹间痛意都感知不到,还是觉着湿意,才知是来了。
    至于那些疼痛去了哪……
    想到那个可能,李妩一张清婉脸庞红白交加,只觉尴尬无比,这个蛊怎的如此邪门,连这种疼痛都转移?
    未免也太羞耻了!
    第78章
    夜阑人静,辽阔天穹间挂着几颗疏朗的星子,紫宸宫寝殿灯火昏朦,苍苍色龙纹幔帐笼罩的龙床内更是一片茫茫黑暗。
    一向觉浅的裴青玄被腹间隐痛搅扰惊醒,阖眸感知片刻,衾被下手掌微抬,长指沿着坚实的腹部线条探寻,待确定疼痛的部位,两道浓眉不禁拧起。
    这份疼痛忽疾忽徐,隐隐约约,虽于他而言并不难捱,但此处既非刀伤,也非肠胃,从前也未曾痛过,忽然疼起来,实在古怪。
    就在他思忖着是何缘故,那腹疼不觉平缓许多。
    现下已是深夜,疼意又有所消减,裴青玄也没再多想,只当是身体恢复期有些轻微的不适反应。
    然而翌日早上醒来,腹间那阵疼痛并未消失,仍是隐隐约约萦绕着,胸膛也莫名闷堵发慌。
    心烦意乱地用过一顿早膳,为求稳妥,他还是让刘进忠去了趟太医院。
    不多时,席太医便急急忙忙随刘进忠赶来,见过礼,一番望闻听切后,席太医面露疑惑:“陛下脉象平和,并无半分不妥,且您这些时日一直卧床休养,腹部也无外伤,照理说不该觉着痛意……”
    裴青玄靠坐在榻边,语气清冷:“但朕的确从昨夜便觉着一阵绞痛。”
    见皇帝这般笃定,席太医态度愈发谨慎,弓着身子又问了一些细节,依旧无法断症。彷徨思索间,他忽的想起什么,忐忑地看向皇帝:“陛下,会不会是那南疆花蛊导致的不适?单就您的脉象来看,均匀和缓,节律整齐,乃是常见的平脉,并无大碍……”
    鎏金香炉间青烟袅袅,裴青玄盯着那从镂空雕花炉盖中缓缓升起的白烟,想起这花蛊的诸般效用,其中一样便是——疼痛转移。
    若这古怪痛意并非来自于他自身,那便是来自于阿妩。
    可大晚上的阿妩如何会腹痛?难道她受伤了?
    漆黑狭眸间闪过一抹隐忧,他撑着身子坐起,几欲下榻,电光火石之间脑中冒出个念头,英俊脸庞有一瞬古怪的僵硬。
    夜间腹痛,且痛意会断断续续到白天,再加之这两日正是李妩来小日子的时候,所以他腹间的这阵痛意,是阿妩来癸水的缘故?
    “陛下,您怎么了?”席太医觑着皇帝突然难堪的脸色,心下惴惴:“可是还有哪里不适?”
    “无事。”
    裴青玄原本直起的腰身又靠回石青色迎枕,神色自若道:“朕突然不觉得疼了,你退下吧。”
    席太医心下奇怪,却也不敢多问,躬身应道:“那陛下好生休养,微臣先行告退。”
    刘进忠忙送着席太医出殿,经过前阵子的事,他与太医院众人熟络不少。
    俩人边往外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看来陛下此番不适的确是那南疆蛊术的副效用,唉,巫蛊之术邪门,真是沾染不得。”
    “这话你日后还是莫要说了,那蛊术便是再邪门,却也救了贵妃一命。”
    说到贵妃,席太医脚步微顿,而后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看向刘进忠,嗓音也压低不少:“刘总管,近来怎么都没听过永乐宫的动静?”
    “这你也莫要打听了。”刘进忠抱着拂尘摇了摇头,神态诚恳:“你们太医院现下最重要的便是调理好陛下的身子,叫陛下能早日归朝理政,御案之上三省六部递上来的折子都快成山了!”
    “刘总管提醒的是,某不再问了。”
    说话间,俩人走到外殿,席太医与刘进忠拱了拱手,便提步离开。
    刘进忠抬眼看了下秋阳明媚的天空,正要转过身,视线扫过永乐宫的方向,心下不由一阵欷歔。
    别说席太医了,就连他这个知道一些内情的人也满肚子疑惑。
    陛下明明已放了贵妃和小皇子出宫,对外却称贵妃抱恙,皇子在永乐宫陪伴。留着这个幌子,莫不是存了日后再将母子俩接回来的念头?
    可若是还惦记,如何这十几日来,陛下对母子俩一概不问,一副真的彻底放下的模样。
    唉,帝心难测啊。刘进忠轻晃了晃脑袋,也不再多想,转身回殿内伺候。
    那一阵奇怪的腹疼持续了两日才消退,至于其他症状,微弱的几可不计。
    在御医的药补与膳房食补的双重调养之下,皇帝身体日渐好转,虽然仍旧清瘦修长,脸色不再苍白憔悴,较之从前有了血色。
    九月初二,罢朝多日的皇帝总算出现在勤政殿,朝臣们紧绷的心弦总算放松,激动不已。
    此前皇帝多日不朝,对外只说身体不适,都修炼成人精的朝臣们哪会信这套说辞,结合四处听来的消息,一部分人觉得陛下是为妖妃所迷,荒废朝政,另一部分则是觉得陛下已悄然离宫,微服私访,给贵妃寻那虚无缥缈的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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