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裴青玄登上皇位之后,楚明诚曾问过她,是否后悔当年嫁给他。
    她答,不悔。
    是真的不悔,再来一次,她仍会那样选。
    望着女儿倔强清冷的面庞,李太傅颔首:“行,你向来是有主意的。待到今日婚宴忙罢,晚些我就与你长兄商量此事,全力周全你的计划。”
    得了父亲这句话,李妩彻底安下心来,再次与李太傅拜倒:“多谢父亲体谅。”
    父女俩又说过一阵话,怕耽误太久,叫外头起疑,李妩起身告退,带着素筝、陈嬷嬷与梧桐一同回了玉照堂。
    静谧书房内,李太傅拿起桌边那块冰冷的玉质令牌,胸口愁绪与担忧迟迟难以消解。
    亡妻说得对,女儿性子的确太过刚强。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啊。
    临近黄昏,红霞漫天,在锣鼓喧天与宾客们的祝贺声里,一袭大红喜袍的李成远将他心心念念的嘉宁郡主迎进了李家的门。
    小夫妻拜天地时,李妩一袭不显眼的装束,安安静静牵着寿哥儿和安姐儿在人群里看。
    看着一对新人喜结连理,满眼绚烂喜庆的红,恍惚间,她想到她当年嫁给楚明诚的场景,又想到她在紫宸宫里,一袭红衣等着裴青玄归来。
    现在这个时辰,他应当在紫宸宫里,准备用晚膳?
    她心不在焉地想,怀中安姐儿忽的扯了扯她的袖子:“姑姑,是姑父!”
    李妩一怔,抬眼看去,便见不远处,一袭苍蓝色锦袍的楚明诚正站在拥挤人群里,伸着脖子朝她这边看。
    那双熟悉的眼眸里盛满悲伤的郁色,似有千言万语。
    隔着人群,又好似隔着千山万海。
    李妩额心突突跳了两下,忙别过脸,不再看他,又低头纠正着两个孩子:“以后不能再叫他姑父,得叫世子爷,或是……叫叔父。”
    安姐儿和寿哥儿不懂:“为什么呀?”
    面对孩子清澈黝黑的眼眸,李妩一时语塞。
    直到司仪高扬着嗓音喊道“礼成,新郎新娘送入洞房”,众人也都起哄着要去闹洞房,孩子们爱凑热闹,便将这问题抛之脑后,兴冲冲跟着新郎官新娘子往新房去了。
    李妩缓缓直起腰,余光瞥见楚明诚朝自己走来,心下咯噔一下,关键时期,决不能节外生枝。
    于是她毫不犹豫扭过头,冷声对陈嬷嬷与梧桐说道:“走吧,我累了,回院里歇息。”
    撂下这话,她脚步不停,逃也般的走了。
    凝紫暮色之下,楚明诚站在堂前,看着那道避之不及的清冷背影,心头好似落了厚厚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寂寥。
    前院婚宴宴席热闹非凡,后院里,李妩见梧桐忽然消失不见,心里也有了数。
    她坐在玉照堂那片开着蔷薇花的秋千架上,毫不避讳地与陈嬷嬷聊:“梧桐是回宫复命了?”
    虽然早知这位李娘子有张利嘴,但这般干脆得挑明,叫陈嬷嬷不免有些讪讪:“是…是回宫里有些事。”
    “复命就复命,没什么不能说的。”李妩满不在乎,连带看向陈嬷嬷的目光也平淡如常:“她是练家子,腿脚快,跑来跑去也方便。倒是嬷嬷你,也上了些年纪,这几日就安心陪我在府里吧。”
    陈嬷嬷扯了扯嘴角:“是,多谢娘子体谅。”
    晃了两下秋千,李妩忽的又问:“瞧这天色,她今夜怕是不回来了吧?坊市门应当都关了。”
    既然都已打开天窗说亮话,陈嬷嬷也不瞒,如实道:“酉时入宫禀报,翌日宫门开了,她再赶回府中伺候娘子。夜里娘子就寝,您有什么吩咐,老奴伺候就行。”
    “这样。”李妩淡淡应着,心弦微松。
    梧桐夜里不在府中,这倒方便她不少,不然一个动武功的练家子守在院里,行动也多些顾虑。
    又荡了一会儿秋千,外头起了风,李妩便拢了拢衣衫回屋歇息。
    这一夜,风平浪静。
    李妩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个安稳好觉,一直到翌日天大明,听说李成远和嘉宁郡主去前院敬茶,她这才起身洗漱,揣着她准备的丰厚礼物,前去祝贺这对新人。
    李妩准备的贺礼,是从裴青玄私库里仔细选出的一对白玉如意,玉质细腻润泽,雕工精湛,还是前朝的古物,价值不菲。
    甫一拿出,就连见多识广的李太傅都睁大了眼:“阿妩,你这是从哪弄来的?”
    李妩莞尔浅笑:“太后赏的。”
    此言一出,前厅里除了李成远夫妇,其余李家人都明白,哪里是太后赏的,分明是皇帝给的。
    嘉宁郡主自也看出这对白玉如意的价值,一张含羞带怯的娇丽容颜笑意灿烂,甜甜地与李妩道谢,又将她准备的红封送给李妩:“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李妩笑着称是。
    一时间,前厅内喜气洋洋,分外和谐。
    待到小夫妻请完安回去,李妩便跟着崔氏,去到长房的院子说话闲坐。
    姑嫂俩说的都是些家长里短,半点不避讳梧桐与陈嬷嬷。
    一直到夜里,一大家子坐在一块儿吃饭,一派和谐。
    五月三十日一早,李成远陪嘉宁郡主回门,李太傅和李砚书皆去上朝,李妩也难得出了门,与长嫂崔氏带着两个小侄儿一起逛了街市,直到夕阳西下,才买了一堆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回来。
    暮色笼罩下的紫宸宫内,梧桐照着前两日的惯例,与御座之上的帝王汇报情况:“李娘子与昨日一样,隅中时分起身洗漱,早膳用了一碗鸡汤小馄饨,两口什锦包子,半个香油酥圈。临近午时,与大少夫人及两个侄儿一同坐马车,先去了东市的廖记布庄,买了两匹韶粉色的夏布,一匹栀子色的丝绫……”
    “……逛完钱婆子家的果脯铺子,已近日暮,李娘子这才回到李府。回玉照堂稍作歇息,便往前厅与李太傅他们一同用膳,大抵是明早就要回宫,今夜宴上还备了酒水。”
    又将席上菜肴大致说了一遍,梧桐嘴皮子都说干了,才算汇报结束:“奴婢见天色不早,便先进宫复命了。”
    刘进忠在一旁听这些琐碎事都快打瞌睡了,再看御座之后的帝王,瞧不出情绪地放下朱笔,而后问了句:“她今日心情如何?”
    梧桐小心翼翼斟酌道:“很是不错,出去逛一天,面上一直带着笑。”
    一直带着笑。
    长指摩挲着杯壁,裴青玄眼前不禁浮现出她言笑晏晏的明媚模样。
    她倒是在外快活了,留他一个人独守空殿。
    好在明早她便回来了。
    胸间一口浊气吐出,他嘴角微翘,吩咐着梧桐:“明日午时前,就将她带回来,朕要与她一起用午膳。”
    梧桐应诺,见皇帝再无其他吩咐,垂首退下。
    刘进忠觑着皇帝脸色,见他好似心情不错,也猜到几分,于是见缝插针说着讨喜话:“这几日李娘子不在宫里,奴才都觉得缺了些灵气。好在再过几个时辰李娘子就回来了,奴才可得叫御膳房多做几道好菜,给李娘子接风洗尘。”
    “你这奴才,她不过回趟家,哪就用接风洗尘。”
    话是这样说着,语气却噙着笑。
    刘进忠便知这马屁是拍对了,又连着说了好些话。
    裴青玄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再看御案摊开的宣纸上,那副栩栩如生的仕女小像,清冷的眉目也如月华般变得柔和。
    再熬几个时辰,又能见到他的阿妩了。
    与此同时,月色凄迷的长安城,万籁俱寂。
    确定陈嬷嬷已醉死过去,一袭寻常装束的李妩捂着口鼻,将烈酒与火油均匀洒在玉照堂寝屋的四周,点火之前,看着床榻之上那具从乱葬岗寻来的年轻女尸,心道,虽素不相识,但也算有缘。这趟火不会让你白遭,你不必被野狗吞噬,也不必当孤魂野鬼,往后就安心享着李家香火供奉吧。
    “哗啦”一声火石亮起,李妩平静地点燃幔帐。
    不多时,玉照堂内火光冲天,奴仆们从睡梦中惊醒,慌乱奔走:“不好了,走水了!”
    在一片慌乱里,一抹纤娜身影如鬼魅,无声无息消失在茫茫夜色。
    第44章
    太傅府的这场大火是半夜烧起来,火势又凶又急,等到府中奴仆惊醒,提着水桶去救火,主屋已烧得浓烟滚滚,火势汹涌到压根无法入内。
    李太傅等人闻讯惊惶赶来,大火仍未扑灭。
    一看到那几乎被大火吞噬了大半的院落,崔氏双腿发软,直往李砚书的怀中倒,双眼发直地讷讷:“天爷菩萨,怎会这样…怎会这样,阿妩还在里面!”
    李砚书扶着妻子没接这话,只板着脸,催着提水的仆人们:“都快些!赶紧将火灭了!”
    嘉宁和李成远小俩口正值新婚,如胶似漆,原本亲亲热热准备睡觉了,乍一听到外头起火的消息,也都从床上蹦起,一路跑着过来。
    老远见到熊熊灼烧的烈火,俩人吓得脸都煞白。
    还是李成远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四周寻了一圈见不到妹妹的身影,急忙走到李太傅身前:“父亲,阿妩呢?”
    李太傅苍老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愈发沧桑憔悴,语气也透着浓浓的疲惫:“她……还在里面。”
    “什么?!”李成远大惊失色,转身就往前冲:“阿妩!阿妩,你听得到吗?”
    眼见他要冲进火场,嘉宁郡主失声喊道:“夫君!”
    李砚书也拧起眉,让丫鬟扶着崔氏,两步上前将李成远抓了回来:“这么大的火,你不要命了!”
    “可是妹妹还在里面!”李成远急的一张脸都通红,慌乱无助地看向于他而言无所不能的长兄:“大哥,怎么办啊,现在该怎么办!”
    见弟弟急红的双眼,李砚书心下也不忍,但这一丝不忍很快被理智压下,他沉下语调:“已经让人去叫消火铺的兵丁,现下……只能等他们来了。”
    “等他们来,妹妹早就被烧死了!”李成远大喊,挣扎着要让李砚书松开:“总得有人进去,她没准晕在里头,就等着我们去救啊!”
    李砚书额心一跳,而后握紧拳头,朝李成远挥去:“闭上你的乌鸦嘴!”
    这一拳头力道不小,直把李成远打懵,脚步踉跄地往后退两步。
    嘉宁郡主一看,忙不迭扑上前去扶:“夫君,你没事吧?’
    李成远被打得嘴角流血,捂着疼痛的腮帮子不可置信看向长兄,满脸无辜迷茫。
    崔氏也吓了一跳,上前去拉李砚书:“二郎也是担心阿妩,你打他作甚?”
    “他如此莽撞,不打他打谁?”李砚书面罩寒霜,一手指着那烧得不成样子的屋子,一边冷冷看着李成远:“这样大的火,你冲进去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没数?都成了家的人,遇事还凭着一腔冲动,难道全家上下就你一人最记挂阿妩,就你一人英勇?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添乱!”
    说着,他又看向嘉宁郡主:“劳烦弟妹好好看着这混账,莫要叫他再胡闹。不然你嫁进李府三日就成了寡妇,回头我们也无法与端王爷交代。”
    嘉宁郡主开始还心疼自家夫君,心里责怪长兄下手太狠,现下听到这话,立马将李成远扶到一边,低低劝道:“火势太大,还是等消火铺的人来吧。”
    等待的时辰如酷刑般煎熬,好似过了半生那么长,外头才响起下人的通禀:“来了来了,消火铺的来了!”
    话音才落,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在院外众人或复杂、或震惊、或慌乱的目光里,玉照堂主屋的房梁塌了。
    天色尚泛着淡淡青灰色时,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声,宫门、坊市门、长安各处城门也依次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清晨渐渐苏醒,迎来白日的热闹繁华。
    今早街头巷尾百姓们议论的新鲜话题,莫过于太傅府上那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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