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也如梦初醒般,连连附和:“是啊是啊,怎么就和离,这话可不能随便说。不就是个妾侍么,你既然不喜欢这个,那就把她送走,下次让你自己挑,挑个你喜欢的。”
    这话换来楚国公狠狠一记眼刀,这老太婆是越老越糊涂不成,都这个时候还提什么选妾!
    赵氏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不合时宜,悻悻地缩了下脖子,再看李妩,心下既气恨这小贱人矫情,又担心她真的和离——她虽不喜欢这个儿媳妇,但儿子却是真心实意喜欢,若是李妩此番真跑了,日后儿子岂不是要恨死自己?更别提李家如今在朝堂上炙手可热,李二郎五月都要娶郡主了!
    李妩并不在意上首那两人,她只忧心忡忡看向楚明诚。
    她还记得,当初她答应嫁给他时,这张清俊脸庞是何等欢喜,他眼里仿佛盛满万千星辰,望着她闪闪发亮。
    可现下,他如抽了魂魄般,面色苍白,双眼通红地望着她,犹如被主人抛弃的丧家之犬:“阿妩,你…当真不要我了?”
    李妩心头如被针扎,绵密苦痛肆意蔓延开来,她几乎脱口而出“我要你的,可是我不能”,但理智叫她按捺住——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长痛不如短痛。
    浅绯色唇瓣翕动两下,到底没忍心将那句“我不要你了”说出口,只望着他,点了下头:“是,我决意要与你和离,再不想当你楚家妇。”
    犹如当头棒喝,楚明诚高大的身子晃了两晃,而后跌坐在圈椅里,失魂落魄,有泪从他脸侧滴落,濡湿新换的锦袍。
    李妩再不忍看他,怕自己会心软。
    三年夫妻,她或许未曾爱过他,但彼此感情就如亲人般,浓厚真切。
    他真是一位十分好的夫婿,李妩也是真心想与他白头偕老,过完这一生。
    沉了沉情绪,她咽下喉中哽噎,抬眸看向上首俩人,弯腰拱手:“国公爷,夫人,李妩嫁入楚家三年有余,却始终无所出。彦之是公府独子,身肩延续香火的重则,李妩却是善妒之人,无法容忍夫君身侧有其他女人,思虑再三,实在无颜再占着世子妃之位,不如让贤。”
    稍顿,她又看向赵氏:“且李妩性情不驯,与婆母素有不和。不孝君姑、无子、且善妒,七出之条我犯了三条,今日自请下堂,还请二老允准,日后再为世子觅得一位佳妇,结两姓之好。至于二老是给休书,还是给和离书,明日我会请娘家兄长将两份文书一道送来,无论二老给哪封,李妩都欣然受之,绝无怨言。”
    语毕,她姿态端正朝上行了个礼,不再多留,转身与音书道:“走吧。”
    音书整个人做梦一般恍惚,听得主子的吩咐,牵线傀儡般怔怔点头:“是,是。”
    “李氏,李氏你等等——”
    “哪里就到和离这步了!你回来,你站住!”赵氏也慌了,大喊着:“你坐下我们好好商量,这次是我做的不对,哎呀,你回来啊!”
    李妩纤瘦背脊笔直如竹,步履未有半分停滞。
    “狂妄,真是狂妄之极!为了一个丫头,开口闭口就以和离来威胁!”楚国公似也怒了:“夫人别喊了,就让她去!明日我便亲自去问问李太傅,他桃李遍天下,如何就教出这样心气高的女儿,竟是半点委屈都受不得了?哪家的媳妇当得如她这般!”
    李妩仍是没回头,只在心间淡淡地想,男人为何总是这般自以为是?明明她已表现得足够冷静有条理,他们仍觉得她不过是在使小女子把戏,想借此换得他们的妥协。
    可笑,他们妥协退让了又如何,反正已与她再无干系。
    只是走出院门,身后响起踉跄脚步声,以及那声带着哭腔的“阿妩”时,李妩心尖一颤,还是停了步。
    在春寒料峭,无星也无月的漆黑天幕之下,她转过身,看到她那总是爱望着她傻笑的夫君,此刻双眼含泪,满脸心碎地看着她:“别抛下我,求你。”
    李妩眼眶热意涌动,袖中攥紧的手指也在颤抖,良久,她朝他挤出一抹笑:“彦之,很感激你这三年对我的珍爱与包容,你很好,真的很好,好到我不能再耽误你……你是独子,是你家中唯一期望,日后偌大一个楚国公府要由你掌管,楚国公的爵位也会传袭于你,你必须得承担起这份责任。而我……”
    捏了捏手指,她再次抬头,眉眼间泪意稍敛,多了几分凉薄:“你应当知道,我当初嫁你,并非出于喜欢你,而是想借你家的势力,助我李家脱离困境。”
    楚明诚眸光闪了闪,深深望着她:“我知道,我心甘情愿。阿妩,从一开始我就与你说过,你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就很欢喜了……”
    他那时所图,不过是想离她近一些,能与她多说两句话,光明正大看她两眼,他就很满足了。
    “可是彦之,这不公平,对你很不公平。”
    李妩含泪道:“我一直在利用你的喜欢,达到我的目的。而今,我李家复起,再无需要楚国公府之处。而我于楚国公府而言,也不是一位妥帖的世子妃。我无法为你诞育子嗣,无法讨婆母欢心,更狭隘到无法容忍妾侍,我知道你其实很喜欢孩子,每次见到安姐儿寿哥儿,你都欢喜得眼睛发亮。我也知道你夹在我与婆母之间,左右为难……她对我的种种刁难,我不是不能理解。只要我一日无子,她便会一直挑剔我,而你也会一直夹在其中受尽煎熬。彦之,我实在不想再这样下去,我累了。”
    “现下和离,于你,于我,都是解脱。”看着他眼下那滴要落不落的泪,李妩狠心闭了闭眼:“我心意已决,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罢。”
    再次睁开眼,她朝他行了个大渊朝寻常男女见面之礼,转身离开。
    “阿妩,我不欢喜。”
    身后传来男人低低的嗓音,于寒风里格外哀戚。
    李妩肩背一僵,狠咬住下唇,颊边划过一滴晶莹泪珠,很快没入黑夜。
    这次,她没再回头。
    望着那道渐渐融于夜色的窈窕背影,楚明诚双目凄惘,薄唇微动:“没有你,如何还能欢喜。”
    他怕是再不会欢喜。
    长安城有宵禁,李妩离开国公府时,坊门已关,是以她带着音书和素筝寻了坊内一家客栈住下。
    素筝本来好好在栖梧院收拾着东西,突然被音书叫出来,得知短短那么半个时辰,世子妃就和离了,整个人如遭雷击,迟迟回不过神。
    她有一肚子疑问,但看到主子心力交瘁的憔悴模样,也不忍再问,管店家要了热水,伺候着她先歇下。
    烛火熄灭,李妩平躺于坚硬板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床帐,心想着,有多少不舍与伤心,就在今夜流干吧,明日起来,还有许多事要做。
    可平静下来,眼泪倒没多少,只是想了一整夜与楚明诚的点滴过往,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三年前裴青玄离开长安时,她也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回忆犹如凌迟的那把利刃,不会叫人立刻毙命,而是一刀又一刀地割着肉,叫人清晰去感受那份撕扯煎熬的疼痛。
    待到客栈外鸡鸣响起,李妩侧眸看向窗外,窗户纸朦朦胧胧透进一点苍青色的光。
    伤怀的时辰也结束了。
    为了不再生出事端,或者说,为了不给她心软改变主意的机会,她睁着一双布着血丝的眼从床上爬起,唤来两婢伺候梳洗。
    坊门一开,她赁了马车,直接回了李府。
    她回得早,到家门口正好碰到即将上朝的父亲与长兄。
    视线相对时,李太傅和李砚书惊得困意全无。
    一个着急下车:“阿妩,你如何回来了?”
    一个着急下马:“妹妹,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
    李妩定定望着父兄,熬了整夜的憔悴脸庞挤出一抹勉强笑意,语调平静道:“我与楚明诚和离了。”
    李家父子双双愣住:“什么?”
    现下是连朝会也不想去了,满脸忧色地将李妩带回家里,又派了奴仆前去皇宫告假,理由是太傅突发恶疾,李砚书需在家侍疾。
    晨光熹微,天清气朗。
    威严庄重的宣政殿内,头戴十二旒帝王冠冕,身着绣龙翟纹玄色朝服的年轻帝王抚着龙椅扶手雕刻的精致龙首,凤眸微挑:“太傅病重,卧床不起?”
    百官之首的宰相举着玉笏板躬身应道:“是,说是今早突然病倒,李侍郎忧心其父,也一并告假。”
    “看来的确病得厉害。”
    皇帝忧心忡忡叹了口气,长指叩着朱漆点睛的龙首:“太傅于朕,亦师亦父,现下他病了,朕心甚忧。刘进忠,你现去太医院,派个御医去太傅府。”
    刘进忠微愣,对上皇帝那双幽深目光,顿时悟了,连忙应诺:“奴才这就去。”
    宣政殿的朝会如往常一般继续。
    待到散了朝,刘进忠抱着拂尘凑上前,与皇帝一番低语。
    融融春光笼罩着宫殿金碧琉璃瓦,高高玉阶之上,皇帝负手而立,叹了声:“未得良婿,难怪老师要病了。”
    刘进忠眼皮子颤了颤,低下头:“陛下说的是。”
    “老师病得这般严重,朕作为学生,得亲去探望方可安心。”
    玉质冠旒稍晃,他掸了掸玄色袍袖,大步向前:“备马罢。”
    第22章
    春和景明,雀鸟啾鸣。
    古朴静雅的太傅府书房内茶香清幽,围坐桌边的李家人却个个正襟危坐,难掩沉重。
    待李妩将昨夜来龙去脉娓娓道出,最先没忍住的是崔氏:“真是叫人开了眼,天底下竟有如此龌龊的母亲,这种下三滥手段竟忍心往自家儿子身上使?楚世子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
    素日温柔娴婉的长嫂都揪紧帕子咬紧了牙,李成远也坐不住了,拍着大腿起身,怒气冲冲:“楚家竟敢如此欺侮我妹妹,当我们李家无人了不成?看我不去把他们国公府砸了!”
    “站住!”
    李砚书看向冲出门的弟弟,肃声呵斥:“现在是你意气用事的时候么?你把楚国公府砸了又怎样,事情闹大传开,你当阿妩面上能有光?外面的人骂国公府下作,难道嘴上能轻饶了妹妹?”
    崔氏在各府走动交际,最是知晓流言利害,尤其此等事一旦说嘴,两边都是讨不了好的,反之阿妩作为小辈被指摘的可能性更大,于是也连忙劝着李成远:“小叔莫要冲动,先坐下商议。这毕竟是家丑,国公府那昏了头的老虔婆能不要脸面做出这事,咱们家哪能与她一样自甘堕落?”
    李成远明白这个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妹妹在他们府上受了委屈,大黑天还流落在外,只得带婢子在客栈过夜,这份恶气我实在难咽!”
    “谁叫你咽了不成?”李太傅端坐上首,面容肃静地睇着次子:“给我憋着。”
    父亲都发了话,李成远就是拳头再痒,也只得悻悻地回到座位坐下。
    李妩静坐在旁,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待喉间稍润,才看向父兄:“不用替我抱屈,也不必想法报复。我与彦之并非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怨偶,当初既和和气气嫁给他,如今便和和气气了断这份姻缘,给彼此留份体面。”
    “这怎么行?”李成远叫出来,不赞同地看向李妩:“你就是脾气太好,才叫那个老太婆压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二郎,慎言!”
    李太傅板着脸瞪了眼性情莽撞的次子,见他似有不服地耷下脑袋,心头略堵,从前亡妻溺爱太过,将这儿郎养得率真冒失,日后还是随自己当个教书匠,不然这个性子这份脑子进入朝堂,怕是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视线再扫过沉稳静坐的长子、清冷审慎的小女儿,一家三孩子只出一个糊涂蛋也不算太糟,心下稍慰,而后正色与小女儿道:“你当真要与彦之和离,并非一时意气,也非与你公婆较劲?”
    李妩轻抚温热的杯口,颔首:“是。”
    “阿妩,和离可是大事,万不能当儿戏,你可要三思啊。要我说……此番都是那赵氏的错,若不是她突然来这么一手,你与彦之夫妻恩爱,日子和美,哪至于闹到这一步。”
    崔氏忍不住劝着小姑子,“若是因着你那恶婆母,就断了你们夫妻的姻缘,岂不是正如了她的意?”
    何况这世道,男子和离再娶很是方便,女子和离虽能再嫁,可再想觅得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简直比登天都难——
    门当户对、相貌俊秀、年轻相当的好儿郎,都去娶门当户对的黄花闺女了。和离妇人想要再嫁,不是嫁年纪大的,就是嫁给鳏夫当续弦,总之那些能被剩下来的男人大都有些毛病,细想下来,再寻不到比楚明诚要妥帖的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崔氏拍着李妩的手背,掏心窝子道:“嫂子知道你受委屈,但只要郎君的心在你身上,那这门姻缘就有救……”
    扫过屋内三个男人,她凑到李妩耳边悄声道:“赵老虔婆作恶多端,迟早被阎王收了去。只要熬死她,你就能与彦之恩恩爱爱,白头偕老。”
    多年媳妇熬成婆,深宅里的女人大多都是这样熬下来的,像崔氏这种遇到好婆母的,可谓百里挑一幸运儿。
    李妩知道长嫂是为她长远计,女人与男人的思维不同,女人总能想得更细更深。
    若没有裴青玄的威胁,她也与崔氏想的一样,慢慢熬着,赵氏终有老弱一日。或可趁着这次机会逼着赵氏立下字据,或在府中砌上一道墙,独子不好分府,砌墙也算警示。
    放眼当下,和离于李妩,实是弊大于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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