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天底下第一体贴的好弟弟!
    文哥儿郁闷了好一会,趁着假期溜达出门寻找曾经服船役的人了解他们的一天是怎么过得。
    朝廷的徭役是不给钱的,意思是官府让你来干活,你家就得出人。
    甭管你一家几口里面选谁出来,反正你们家总得出一个。
    船役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时常一年四季跟着船飘在水上不说,路上还可能遇到勒索钱财的、摊派新活的,要是在行船过程中遭遇不测,还可能得赔钱干活!
    船役们每年的运输任务轻重,往往决定于当地的卫官,想活儿轻松点(或者想活着回来)就得花钱打点卫官。
    他们在奴役你,你还得赔着笑脸给他们送钱。
    他们吃得脑满肠肥,意思意思地抬抬手少奴役你一点,你便得感激涕零地对他们千恩万谢。
    这便是封建社会的运作方式之一。
    对达官贵人来说早已习以为常的出行、运输、通信等等便利,大都建立在举国百姓年复一年提供的免费劳动之上。
    他们服一次徭役,甚至可能被逼迫到自己家财散尽、家破人亡。
    随着各地官府越发腐败、地方乡绅逐渐坐大,那些个当官的、读书的、经商的都可依仗身份或者依仗钱财免除自家的徭役,只剩没门路可走的百姓继续年复一年地分摊越来越繁重的徭役。
    直至再也活不下去为止。
    到那时有人选择顺从地默默死去,有人选择揭竿起义、推翻朝廷。
    一切洗牌重来。
    其实对百姓来说也不过是往复循环。
    文哥儿与几个刚巧抵京的船役围坐在热腾腾的锅子边上涮肉吃。
    这是他攒的饭局,牵线人是他相熟的闲汉,他们平日里东游西晃,有的人对码头这边也熟得很,文哥儿便让他们约些船役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他现在手上有闲钱,偶尔出来下馆子也不虚,自是大方地让闲汉牵线请几个健谈的船役来讲讲服船役的事,要是吃饱喝足后能带他上船瞅瞅就更好了。
    正好这几天河道结冰,货船、客船基本都走不了了,不少船只停靠在码头一带静候河开,船役们也难得地拥有了几天清闲时光,那个受文哥儿所托的闲汉很快便约好了这么个饭局。
    船役们本来还有些拘谨,见请客的是这么小一娃娃,心放下了大半,与文哥儿相互介绍了一番,为首的爽朗汉子便说道:“我们可是很能吃的,你这小娃儿要是钱没带够等会就说一声,我们一起凑凑。”
    据说火锅的起源之一就是码头船工,他们经常在船上、码头上干苦力活,临到吃饭时没那么多闲工夫专门做菜,便煮沸一锅子或者一瓦罐子的水各自把肉菜放进去烫熟,囫囵着填饱肚子就是一顿!
    不过再往前算一算的话,古时达官贵人的“钟鸣鼎食”,也算得上是远古时期的火锅了。
    毕竟根据专家考证,“鼎”字下半部分代表的是柴火,鼎很可能就是在鼎底烧火,鼎里煮菜煮肉!
    由此可见,人古代王公贵族吃火锅还很有仪式感,要在边上摆一排编钟边听着美妙的乐曲边享用美食来着。
    文哥儿尝了口烫熟的肉片,觉得滋味还挺不错,笑眯眯地和人聊起了“钟鸣鼎食”的典故来,说夏商周的王公贵族吃火锅还得敲编钟来着!
    “乖乖,那可太怪了,吃饭还有人在边上敲钟,这谁吃得下哟!”有船役忍不住感慨。
    他们不懂什么夏商周,也不懂什么编钟和大鼎,可听文哥儿这么一讲,感觉他们还是现在这样吃锅子可比要更自在些!
    文哥儿便又和船役们吹嘘了一通,说古时那些个王公贵族吃的米面准没他们现在吃的这般适口,他们都不会用石磨、不晓得可以把小麦磨成面粉来着!他们现在蒸的包子饺子、下的馄饨面条,就算是位列王公也是吃不上的!
    哪怕生活可能不尽如意,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的!
    早生个一两千年,可没有现在这样大、这样稳的船!
    大伙本就是边吃边聊,船役们听文哥儿讲吃吃喝喝的饮食史听得分外起劲。
    见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他们熟悉的大船上,他们也有了分享的劲头,轮流给文哥儿讲起了他们行船时的趣事。
    一顿锅子吃得其乐融融,文哥儿掏钱付了账,与船役们去他们船上参观了一圈,不时掏出小本本给一些小物件画了个速写,方便回去后给朱厚照绘制“船役的一天”。
    他尤其热衷于研究停船用的绞车和升降船帆用的双轮滑车,在边上绕来绕去、看来看去,只觉古往今来都不缺聪明人。
    像这绞车就是跟辘轳那样的省力工具,可以轻轻松松把泊船用的沉重石碇或者铁锚从水里拉起来。
    见文哥儿似乎对绞车很感兴趣,船役们骄傲地介绍道:“这可是大船才有的!”
    一般小船可用不上那么大的船锚,根本用不上绞车。
    文哥儿由衷感慨:“厉害!”
    等得知船役们是苏州来的,文哥儿积极约饭:“等我以后跟我老师去苏州,一定去找你们吃一顿。”
    “好,到时轮到我们请你吃!”船役们朗笑着答应,又好奇起文哥儿的老师到底是谁。
    一聊之下,船役们才知晓文哥儿的老师正巧是他们苏州出来的状元郎吴宽,船役们都不免感慨世界可真是太小了,他们只是上岸搓顿免费的饭,居然能碰上他们状元郎的学生。
    要不怎么说缘分这东西特别奇妙?
    见船役们都挺惊讶,随行的闲汉登时找着显摆机会了,唾沫横飞地给他们介绍起来:他们的小神童不止一个状元老师,小神童另一位老师也是状元,小神童他爹也是状元!现在他们小神童还在给太子讲学,太子诶,可厉害了!!
    闲汉话里行间那股子自豪劲,叫人听了觉得小神童是他们家孩子似的。
    文哥儿都被他吹嘘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船役们自是既震惊又高兴,没想到请他们吃饭的居然是这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小神童!
    这顿饭他们可以吹一年!
    临别时两边俨然已经是很相熟的朋友。
    文哥儿别过这批新认识的大伙伴,优哉游哉地与金生一同往回走。
    码头上吹来的猎猎江风其实有点冻人,不过文哥儿两人都是不畏冷的年纪,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感觉回去的路上行人不怎么多而已。
    大冬天的,大家显然都爱窝在家里躲冬。
    文哥儿都吃饱了,便也不急着回家,又转道去老丘家玩耍,借老丘家的笔墨绘制“船役的一天”,顺便给朱厚照添了张“大运河”图纸,让他在宫里找玩伴在大运河上好好做做“赔钱题”。
    “大运河”的玩法和“丝绸之路”差不多,极致的倒霉关卡,极致的游戏享受!
    大伙漂泊江上辛辛苦苦干一年,年底倒赔官府一千贯是为哪般!
    文哥儿哼哧哼哧地给朱三岁绘制完“船役的一天”,并附赠全新的“大运河”游戏图纸,拿起来好生欣赏了一番。
    很不错,绝对谁玩谁睡不着觉!
    哼哼!!!他不能出去玩,谁都别想好!!!
    丘濬见文哥儿在那对着自己的努力成果一脸自得,好奇地表示几张图纸拿过去一看,眼皮止不住地猛跳起来。
    他怀疑吧,这小子在辱骂他们这些当官的,并且有证据。
    证据确凿!
    你小子一天到晚都在给太子写些什么信、介绍些什么游戏?!
    作者有话说:
    文哥儿:疯狂报复社会.jpg
    老丘:怎么办,怎么办,要不多活几年捞捞这小子
    *
    更新!
    一条咸鱼翻身不成功.jpg
    我也不知道为啥每天都这么想睡!
    *
    注:
    1船舶构造:参考《中国古代船舶的船舶属具》
    2船役介绍:参考《客座赘语》里的快船役
    【修船则有赔(贝皮)之苦,编审则有需索之苦,出差在各干涉衙门,则有使用之苦,中途则有领帮内官索打帮钱之苦,卒遇风水不测,则有追赔罪罚之苦,役之轻重,总于卫官,则又有非时勒胁诛求之苦。以故吴人语及快船,无不疾首蹙额。盖有千金之家财,出一差而家徒四壁者矣。】
    第227章
    丘濬在官场混了快四十年虽说没任过什么实职,可指点江山的次数多得不得了,看到南边有战事要发表一下意见,看到户部办事墨迹要发表一下意见(一度曾让户部的人骂他跨衙门瞎指挥)。
    对于怎么通过随口哔哔和人结仇这个技能丘濬自己也是使用得炉火纯青的是以他在朝中并没有多少很聊得来的同僚。
    虽说文哥给这个《大运河》设定的背景是“隋唐大运河”可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白居易还说是“汉皇重色思倾国”来着,谁不知道这个“汉皇”指的是谁啊?!
    懂的都懂你不懂咱也没办法!
    文哥儿这个《大运河》的关卡明显就是话里有话啊!
    就这样他还敢让太子面前送,谁看了不夸他一句胆大包天?
    丘濬眼神变了变,变了又变变了再变,不由转头问道:“你与那英国公府家的小子还有往来吗?”
    文哥儿不明所以不知道老丘为啥问这个。
    “没有!”
    文哥儿矢口否认。
    接着他怕事情败露会让老丘再次和他闹绝交,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两句:“最近我只给他家猫猫送过一次猫猫玩具!养济院的蔡先生给做的!就一次!”
    丘濬听了脸色晦明不定,安静良久才说了句:“难得你们投缘,以后该怎么往来就怎么往来吧。”
    就这小子干的事指不定哪天能把文武百官全得罪了到时候在勋贵那边有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说不定还能捞他一把。
    至于劝文哥儿别吱声丘濬是不会劝的。
    他自己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脾气路见不平绝对要开腔路上没有不平他也要幻想一下“以后它肯定会不平所以我们得未雨绸缪地做好修补计划”。
    要不当初户部怎么会嫌他烦人,很不耐烦地说什么“这不是你该指手画脚的事”。
    这些人呐自己不好好干活别人好心帮他们指出正确方向他们竟还不乐意听一点都不君子!
    只要是对的事,对丘濬来说就无所谓得罪人不得罪人。
    一老一小坐着玩了一局《大运河》,丘濬玩着玩着也逐渐生出一种“毁灭吧这垃圾朝廷”的感觉。
    他无奈地让文哥儿赶紧带着图纸回家去,这种游戏不适合他们这种需要平心静气的老家伙玩。
    文哥儿一看丘濬都被气到了,颇受启发地回家去找他祖父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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