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该用膳了。”孙进忠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出声劝阻道。
    独孤凛不为所动,批阅奏折的朱砂御毫笔走龙蛇。
    孙进忠略一思忖,试探着轻声道了句:“陛下,今儿的御膳中有一道清蒸鱼。”
    御笔蓦地一顿,笔尖朱墨凝成一滴“啪嗒”坠了下来。
    独孤凛搁下笔,无言起身。
    孙进忠长舒了一口气,提着的心将将要落回去,冷不丁被帝王低沉的质问声再度惊得一颗心蹦到嗓子眼。
    “这鱼为何无刺。”独孤凛撂下银箸,面露不悦。
    “启禀陛下,奴才特地叮嘱了御膳房将刺儿剔干净,以防有损龙体。”孙进忠的徒儿忙不迭上前来,谄媚奉承着。
    帝王剑眉一拧,孙进忠蓦地心领神会,暗道不好。
    他瞬间悟透了其中关窍。
    “没眼力见的东西,在陛下面前耍什么小聪明。”孙进忠低斥了句,立即派人去知会御膳房重新烧制一条保留大骨的鱼,亲自奉上桌。
    帝王眉目间凝着的阴鸷倏然散去。
    孙进忠心道自己猜对了。
    却也替帝王唏嘘不已。
    陛下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独孤凛手执银箸,一点一点细致地剔去刺儿,格外有耐心,同朝堂上威严肃穆的神情全然不同。
    “吃罢,剔干净了。”
    他将剔好的鱼肉往碗碟中一堆,习惯性地端至右手边,面上笑容蓦地僵住,指间一松——
    碗碟“当”一声坠地,摔为碎片。
    是了,是他忘了。
    那个被他斥着娇气的女子,已经走了很久了。
    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因为鱼没剔刺这种小事而闹他,也不会和他赌气了。
    独孤凛烦躁地拧着眉心。
    怎么又想起明斟雪了……
    他不该想起明斟雪的。
    她明明已经离开几日了,为何还会在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占据他的所有……
    独孤凛讨厌这种感觉。
    “孙进忠,”帝王阖上疲惫的眼眸,喉结滚了滚,艰难地割舍下那份异样的情愫。
    “将皇后生前用过的所有物件,全部烧掉。”
    心口传来的胀痛感十分剧烈,他勉力支撑着颓丧疲乏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坤宁宫。
    再看一眼,最后一眼。
    再过片刻,这座宫殿里的物件便会被烧空了。
    不再有睹物思人的机会,这样一来,他总能把她给忘了吧。
    宫人手执火把,沿着墙角将宫室点燃。
    火烧起来了,滚滚浓烟自殿内涌出,里间传开物件被灼烧焚毁时发出的响声。
    静静伫立在坤宁宫前的帝王骤然疯了一般,在火势最浓烈时,不管不顾只身闯入火海。
    “陛下!!!”
    “坤宁宫走水了!快!快灭火!陛下还在里面!”
    独孤凛还是晚了一步。
    和她有关的一切该烧的都被烧成灰烬了。
    内心深处没有一丝一毫报复的快感。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空洞。
    独孤凛变得更为浑浑噩噩了。
    他有时候会坐在榻前喃喃自语,有时正批阅着奏折,对突然抬起头对着一片虚空怔怔出神。
    谁也不知道帝王这般癫狂的状态要维持多久。
    一天夜里,独孤凛蓦地自噩梦中醒来,草草披上松垮的外袍,推开门便往明斟雪停棺的那座宫殿跑。
    这座宫殿已经很久不曾有人踏足了。
    久到独孤凛都快忘了,自己将那个胆小又娇气的姑娘孤零零关在这里了。
    斟儿胆子那么小,独自在这儿待了那么久,一定会害怕的……
    思及此,他心如刀绞。
    独孤凛手执烛盏,烛火温暖柔和的光晕逐渐照亮冰棺中女子的眉眼。
    与生前并无什么差别,她似乎只是安安静静睡去了。
    独孤凛站在棺椁前,怜惜而珍视地凝望了她许久。
    直至这一刻,他才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
    斟儿已经不在了。
    他天真地以为,只要将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毁掉,他便能自然而然忘却所有。
    到头来,那个始终难以割舍过去,放不下一切的人,仍是他自己。
    “施主何必如此执着。”高僧沉稳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独孤凛蓦地呕出一口血,抬起手背擦去唇边血渍,强压下满腔痛楚,低声道:“恳请方丈指点迷津。”
    “施主,世事无常强求不得。”
    “更何况,你所求之人,已非尘世中人了。”
    “若我偏要强求呢?”指节颤抖着紧攥成拳,独孤凛长跪于圣明巍峨的佛像前,眸中却凝着浓重的化不开的疯与狠。
    “她必须活着。”
    “无论如何,她必须活。”
    似是替她在佛前祝祷,又似是在加深自己的执念。
    独孤凛双手合十朝佛像一拜,而来撩起玄袍起身决绝离去。
    出山时,天边泛起鱼肚白。
    藏风在古刹下守了一宿。
    见着独孤凛唇角带血,藏风心下陡然一惊。
    “何事?”独孤凛对这个下属再了解不过,略微瞟一眼他的神色,便知藏风心里有事。
    藏风犹豫片刻,如实回禀道:“殿下,昨夜明府与容府定亲了。”
    第27章 出嫁 ◇
    ◎“明姑娘她出嫁了。”◎
    “定亲?”
    齿间冷冷蹦出两字, 独孤凛眉目一拧,眸色霎时沉了下去。
    藏风心里陡然“咯噔”了下,当即垂下头, 不敢直面殿下的逼视。
    “你方才说, 容府和谁定亲?”独孤凛几欲咬碎了一口牙, 浑身上下散发着杀气。
    藏风被他射l来的阴鸷目光压得脊背一低, 嘴角抽搐了下,道:“和,和明府。”
    独孤凛仰起头,下颌紧绷成冰冷的弧度。
    “容怀瑾, 好,好一个容怀瑾。”
    独孤凛抽搐马鞭, 玄靴一踏迅疾飞身上马。
    “殿下要去往何处!”藏风惊呼。
    “明知故问。”独孤凛扫了他一眼,目光沉得能拧出水滴。
    藏风唯恐他一时心急,误了皇宫那边的大事, 遂握住缰绳亦翻身上马。
    “殿下尽可先回宫,将容怀瑾交由属下处置。”
    “谁说本王要动容怀瑾了?”独孤凛冷笑了声, 眸中尽是不屑与嘲讽。
    “碾死一只蚂蚁罢了,也配本王亲自动手?”
    藏风嗔目结舌:“那殿下这是要去……”
    “斩草需得除根,去找容坚那个老东西算账。”
    马鞭一扬, 自空中划出一段凌厉的虚影。
    将要抽上马臀时, 身后突然传来小沙弥脆生生的声音:
    “施主请留步!”
    独孤凛手腕一转收了鞭子,转身望去。
    小沙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脸蛋红扑扑的:“师傅让我给施主带一句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
    独孤凛在心下默念了遍, 似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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