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寒斜雨,微灯薄雾”。初夏的雨也渐有了不打招呼就敲打树叶的脾气,冷雨丝丝直吹往心里,烟雨蒙蒙,青烟缭绕,一派阴郁景象。
    这里的冷是湿寒,不比北方的干冷,一不留神,冷风直嗖嗖就刺穿了膝盖。我呼吸着的空气也能莹润得握出水来。啼鸟静了,黑鸭沉默,游鱼归于平静。迁客骚人的阴郁愁绪,要向何人诉说?也是静静地不言语,眼里是所视之物,却凝结了一层一层的阴云在眼波。那是满腔的柔绵的郁郁寡欢,浸了眼下潮冷的湿气,渐渐积累起的絮的沉淀。
    我也是这迁客的挚友,不同处在于,我没有将阴云熔炼成尘珠,缝合不了的泪腺有一种叫眼泪的东西涓涓滋润着眼眶。我是无能为力去制止了。此时紧缩于食堂对窗的一角,冷空气无孔不入扑向我少有锻炼的躯体,一上午忍着袭骨的冷意将电影观后感写完,而今闲暇之余,窗外凝固的寒烟又招惹了我憔悴的眉眼。我的心,说不清楚,就被莫名的东西盘踞了。
    不同于这洛都阴雨的平静,故乡早在昨日的黄昏,一场雷鸣电闪的暴风雨就开始肆意地炸开了。这是昨晚被我从梦中吵醒的妈妈向我絮叨的。
    风暴横,雨凄然,多少事忧煎。我的爸爸,就是在他枕着外面的狂风暴雨做着他自己的梦时,无意识地在我梦里出现了。
    无人能理解爸爸隐藏于内心的痛苦跟酸楚。对他来说,这是他一个人的事,对我们亲人来说,这是整个家的事。
    我的爸爸,他早在2016年的那个春天就病了,得了现在还在紧紧纠缠的慢病。而在此之前,他已被痔疮、脖子跟腰等好几处的疼痛折磨地多见憔悴了。他认为这些都是不大打紧的问题,渐渐发现病症严重了时才想到去一趟医院。这也是为什么在那个春天,学校门口见到夕阳下风尘仆仆憔悴的他,我才意识到爸爸已面黄肌瘦老态凸显羸弱不堪了。后来听说,此后个把天,一次镇上买药途中不慎出了意外,摩托车摔的破碎,人也摔得不轻,一条腿又雪上加霜地受伤了。
    之后无数次的回忆,都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个多事之年。那个春天,我还在学校里忙碌高考之余为爷爷去年秋的离世伤怀,却不想家中境况日见趋下。全靠爸爸一人支撑着的家,而今,爷爷去了,妈妈好不容易才从冬天的病魔里挣脱出来,这才个把月的时间,爸爸又愈见孱弱……
    高考结束读大学也需要一笔不小的开资,妹妹入秋也要高三了,杂七杂八的费用加上田地肥料农药所需,这是座压在心头叫人喘不过气的大山!那个时候从没有多想,我的爸爸,平常人四十多岁精神矍铄的岁数,已犹如大半辈子风霜浸染的老梨树,叶子一年一年少下去,枝条一年比一年枯死的多,最后终于干枯成一棵黝黑的裂纹横生的待一把斧子劈成火柴的树干了。
    记忆退化的速度很是吓人,记不大清是四月还是五月初,爸爸又去外面打工了。我高考完填志愿,直到二哥将我送到洛阳的火车站,我的爸爸依然在外面。他不大清楚我去的地方,也不大明白我选的专业,他心里知道,他这个女儿终于考上大学了。他十多年来在学习上的供养,所有付出的只有自己明白的辛酸,一人拖着重病的身体异域他乡跑医院……他心里的吞咽了太多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而今,他可以笑着说所有付出都是值得。尽管我难过他没能陪我去这个陌生又奇特的校园看一眼,看一看自己女儿此后将远离家乡把四年的笑和泪埋葬的地方。
    大概是十月份,在南方和中原还觉得穿条短袖很正常的时候,爸爸所在的西北,已经大雪纷飞寒风朔骨了。听妈妈说,爸爸回家的缘由正是这天气,他说天太冷受不了。然而回到家,一切都变了。原来风雪并不是回家理由的第一位,他是身体已经没法支撑他,再强忍着做重活了……
    我的爸爸,他是初夏没出门前就已经感觉到他的病了,他还咨询过村里一位护士身份的姑姑。那位姑姑也跟他说了,他的病,不适宜经常活动,最好待家里安生养歇。可他怎么听得进别人的建议跟劝告呢?他是这个家唯一的支柱啊,他一定是这么想的,他不出去,两孩子的学费就没有着落。他谁的劝告也没听,他以为自己扛得住,毅然拎着塞了几件衣服的包走了。他以为,其实他也没以为,他的病出去干活了就会好。
    胡天白草折,千里黄云熏。恶劣的天气,一盆一盆往出门打工的农民大伯们的心里泼冰。而我的爸爸,他最先支撑不住的,是他的病拖垮了他的身体。实在到了没法继续拖的境地,他才舍得借一星点钱去医院检查,最后才想到了回家。这一回,他便也有心无力再没能出去。
    东家诊所进,西家医院出,北所抓中药,南院做检查。来来回回不知跑了多少趟,求医问药的次数,即使记忆再好也是没法数过来的。可爸爸的病,依旧老样子。大家心里都清楚,这种病是慢性病,没有一两年是不转好的。爸爸只是太心急了,他心里针扎似的不想老憋在家里,眼看两年时间了,时好时坏,叫他心里怎么不着急呢?
    我的爸爸,一次大半夜差点疼得送了命。这是大妈家玩时告诉我的,当时很晚了我爸敲开她家的门,坐下也不说话,问他怎么了他也说没事。坐了半天眼看很晚了大伯他们也要睡了,爸爸才难为情地开口问二哥回来了没。他们这才大惊,询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二哥回来后,开车带着爸爸连夜山迢路远向县医院奔去。走到半路,爸爸已经疼得没法隐忍,座椅上根本都坐不住。吓得二哥一路抹黑狂奔。好不容易挨到医院,车又没地方停,没办法先找空地停下,不想医院大夫不在,二哥又跑去家里找。急匆匆带爸爸做检查时,医生大吃一惊,说,再晚来一步就没命了!他真不知道我的爸爸是怎么忍过来的,下体已经肿胀到快要爆裂了。
    我的爸爸,他的病,他的身体,甚至他一遭鬼门关,我这个做女儿的不要说关心,一字一句,均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要不是爸爸的心思都在我们两孩子身上,我和妹妹,真的像是个毫不相干的毫不知情的陌生人……
    昨晚的梦,爸爸身影光一样闪现,又倏而不见。我不知怎的心里一个声音在叫我,我的爸爸不行了。梦里是在上课,逃课奔回家,却听妈妈说不宜见我。梦结束了,我还没有见到爸爸……现在,清醒着的我,与我的爸爸相隔,座座山条条水,一趟一趟越山淌水,方能在一处山旮旯里找见。可我,现实里的我,没有胆量请长长的假跑回家——我的爸爸,一心想让孩子只管学习的爸爸,他是坚决不容许的。如若知晓我现在的处境,知道我现在没在看书而是敲着手机,我敢肯定,他一定会黑着脸吼我的,一定会说,“书别念了”。
    薄雾烟雨,愁丝一根一根被拉长。爸爸的头发,一头青鬓,不知何时已让白丝突突地窜出疯狂咬断了。他还老不在意他的胡子,大太阳天才会偶尔拿把镜子照着刮刮。可不管怎么看,这位人世间伟岸的身影,一堵厚重的城墙,渐渐地弯下去了——再也没法扶正。
    清冷的雨气在这一方天地晕染,我的爸爸,他不知我的心很冷,不知,我在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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