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二叔,有句话我实在不吐不快。”
    “你说。”
    谢揽质问:“您怎么能为了帮朋友找儿子,一直扔下自己的女儿不管?”
    既替冯嘉幼抱不平,也为自己叹气。
    害他面对冯嘉幼时从心里便矮了一头,总觉得自己欠她许多,连大声对她说话仿佛都有罪。
    冯孝安回道:“我当时也没想到北戎会打过来,我会被困在黑水城里好几年。”
    谢揽说了声“借口”:“那平稳之后您为何也不回去?”
    冯孝安感叹:“因为我更没想到,你爹,那些流放犯,还有黑水河的原住民竟是如此厉害,咱们家门口虽然稍微平稳,但西北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我觉得自己留下来大有可为。”
    谢揽无话可说,关于这一处他实在没办法站在冯嘉幼的立场去指责二叔。
    若没有二叔,西北不会那么快平定,更别提重开通商路,有今日这般繁荣,西北的万千百姓都得对二叔道声谢。
    谢揽想了半天:“可您总有空回趟京城,至少让她们母女知道您还活着吧。”
    冯孝安沉默许久:“我若说我怕,你信不信?”
    “怕?”谢揽真不敢相信,二叔何等人物,身处任何险境都能谈笑风生反败为胜的人,“您怕什么?”
    “你知道我那岳父和大舅哥,为何愿意让江赴帮我扮演西江翁,还替我隐瞒妻女?”冯孝安见冯嘉幼稍微放慢了些脚步,知道她在听。
    也是从她对江家的态度上,冯孝安知道她并不太清楚当年他与江绘慈成婚的原因。
    冯嘉幼凝神屏气,竖起耳朵等待下文,他却不说了。
    她转头走回来,示意谢揽去前面陪表哥。
    谢揽也知道这事儿关系岳母,丢下他们快步往前走:“雨越下越大了,我去借把伞。”
    等从游廊沉默着拐了个弯儿,冯嘉幼问:“说话啊,你不是不想我误会外公和舅舅?”
    冯孝安试探着问:“你娘没有告诉过你?”
    “拜你所赐,打从我记事以来,她就在城外庵堂里替你祈福。”冯嘉幼语气冷漠,“你之前不是躲在府中密道待过一阵子,我们母女俩关系如何,你不清楚吗?”
    冯孝安面有疑虑,似乎在斟酌该不该说:“当年我想借用你外公在江淮商会内的影响力做些事情,也承诺了报酬。原本已经谈妥了,你外公却突然变卦,放弃了原本的报酬,非得让我娶你娘为妻,才愿意与我合作。”
    冯孝安从来不曾动过娶妻的念头,当时满脑子全是朝纲崩坏,国将不国,何以为家?
    再一个,他实在厌恶他父亲常训斥他的那些话,身为冯家的独子,必须为冯家开枝散叶,不然便是大逆不道。
    “我知道自己的德行,直言自己天生浪荡,不会是个好丈夫,指不定哪天就会死在外边,不想耽误你母亲。”
    冯孝安严词拒绝,打算放弃同江家的合作,“但你外公又和我说,仅以三年为期,三年之后便让我们和离,他只想借用我这个京城贵族女婿的身份,坐稳江淮商会会长的位置。我更是不同意。”
    冯嘉幼不听经过,只鄙夷道:“然而最终的结果,是你同意了。”
    冯孝安苦笑:“是你娘自己站出来说,这是她和你外公之间的交易。成婚三年,和离回来扬州,你外公便会将家族的生意交给她打理。她说她只对经商感兴趣,求我给她这个机会。你舅舅则对你娘表现出极强的敌意,甚至当着我的面辱骂她。我信了,点头答应这场为期三年的婚约,后来才知道我被他们一家人骗的团团转。”
    冯嘉幼微愕,大概明白过来,外公突然反悔,是因为母亲看上了冯孝安。所以全家联合起来演戏,不管怎么样,先骗着冯孝安娶妻,再徐徐图之。毕竟三年时间不短,足够培养感情。
    江家人演戏的功夫这样厉害?
    难怪冯孝安会选择江赴来扮演西江翁。
    他没再说话,但这种协议婚姻冯嘉幼有经验,夫妻日夜相处,即使不动心,也总有动情的时刻,尤其是男人,本性使然。
    她与谢揽是从全无感情开始的,比不得母亲原本就情根深种,更好图谋。
    算算日子,他和母亲成婚之后,经历了南疆战乱,滇中粮仓案爆发,他向御史台告发盟主,同盟会解散……
    而冯嘉幼是在这之后的一年半才出生的。
    也就是说,在冯孝安备受打击,几乎一蹶不振的情况下,终于被她母亲给谋到了手。
    她明白为何外公和舅舅会帮冯孝安瞒着了。
    对于眼前这个一走十几年的负心人,他们生气,却又是上杆子自找的,怪谁去呢。
    唯有冯嘉幼能够理直气壮的责怪冯孝安。
    她可不欠他:“所以你在我出生之后,发现自己被骗了,才会一声不吭的失踪?”
    “自然不是。”游廊尽头,冯孝安停住了脚步,没领着冯嘉幼往雨里走,“你莫要乱想,你的出生不是什么错误。我再怎样迟钝,也慢慢察觉出你娘的用心,我知她是对容貌不自信,怕直接坦露心意惹我嫌弃,故而我假装不知,并没有因为被骗而气恼,反而……”
    他欲言又止。
    冯嘉幼安静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继续说下去。
    她原本在盯着前方,谢揽正拉着衙役说话,估计是在借伞。
    此刻她转望冯孝安,不能确定他露在银制眼罩外的大半张脸,是不是流露出了难为情的神色。
    冯嘉幼推测:“同盟会失控,你认为责任全在你?”
    他是修律法掌刑罚的,在同盟会里应该主要负责定规矩,在同盟会发展迅速最需要严控的时候,他却被家务事分了心。
    “所以你起初其实对谢揽说了实话,你做错了事,于是寻找各种理由自我流放,以此来惩罚自己?”
    冯孝安避而不谈:“不需要深究,总之我愧对你们,如今想通了,无论父子、夫妻、父女,都是有今生没来世,我不打算继续破罐子破摔,想要回京城去。”
    冯嘉幼板着脸:“我不会帮你去游说谢揽接受招安。”
    她岂会轻易相信冯孝安的话,说的天花乱坠,没准儿就是骗着她去游说谢揽。
    冯孝安无奈:“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做任何事情,你只需告诉我,你同不同意我当这个大理寺卿。”
    冯嘉幼讥讽:“我一不是内阁首辅,二不是司礼监掌印,三不是吏部尚书,我同意有什么用?”
    冯孝安温和地望着她:“因为我决定回京当这个大理寺卿,一半是为了你爷爷,一半是为了你。”
    冯嘉幼正想说自己不需要,他先道,“但我想起来,你并不喜欢我自作主张,所以这事儿需要你先点头,我再采取行动。”
    他这胜券在握的语气,勾起了冯嘉幼的好奇心:“你究竟有什么办法?
    冯孝安从前在京城是挺出名,任职刑部时更是功绩卓然,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除了十八寨归顺朝廷这件大事,冯嘉幼想不出还有什么功劳,能让他重回朝廷视线,在沈邱那几个高官的运作下,一举拿下大理寺卿。
    冯孝安没答,望向前方雨幕。
    冯嘉幼也望过去,瞧见谢揽拿了三柄伞不远不近的站着,似乎在等他们说完话。
    冯嘉幼朝他招手:“你干嘛淋雨?”
    “这点雨撑什么伞?”谢揽走过去,将伞递给他们。
    冯嘉幼知道他嫌举着伞累得慌,真是搞不懂,几十斤的兵刃他如同提花篮,撑个伞却嫌累。
    “二叔,您打算回京做官?”谢揽略有几分尴尬,“对不住,我刚过来时没掌握好距离,不小心听见两句。”
    冯嘉幼撑起伞,走进雨幕里:“如同哄你接受诏安一样,哪有那么容易。”
    谢揽就知道他们在打他的主意,不悦道:“二叔……”
    冯孝安先问:“你究竟怎么打算的?”他对谢揽说话,可不像对冯嘉幼一样小心翼翼,“你打算留在京城待多久?”
    谢揽忍不住指责:“还不是您给我挖的坑,说我会官居一品,我答应了她,要挣个大官夫人给她,肯定要留到实现为止。”
    冯孝安也撑起伞走:“之后呢,你死遁回西北继续当你的少寨主,留我女儿在京城做寡妇?”
    “当然不会。”谢揽跟上去。
    “那你打算辞官带我女儿回寨子里?”冯孝安扭头看他一眼,“你觉得她受得了漠上的生活?就算受得了,除了推新律,她还喜欢看卷宗查案子,你让她去寨子里做什么,整天陪你遛马猎鹰?”
    谢揽:“……”
    起初他正是这样打算的,二叔给他安排美人计,他想着将美人拐走,带回去做压寨夫人。
    可越了解冯嘉幼,越明白她不适合当任何人的“夫人”,她只是她自己。
    他欣赏的也是这样的她,有自己的主意,有坚定的信念,是会发光的珍宝。
    谢揽正心烦,只见前方半空出现一抹亮光。
    几人同时抬头,是一支传讯令箭于黑夜升空,看位置,释放令箭的正是东厢!
    冯嘉幼见状心头倏紧:“汤秉谦还有人用?他是打算破釜沉舟,将咱们赶尽杀绝了?”
    “少主!”云飞站在高处看到他们的身影,连跃好几个屋檐,落在谢揽面前。
    他瞧上去万分惊惶,“院子里有好多蛇,全是碗口粗的蟒蛇!”
    “蟒蛇?”谢揽听得奇怪,忽地抓住云飞的衣襟,将他拉近面前,微微眯眼,“你盯着我的眼睛。”
    惊魂未定的云飞再怎样努力视线也无法聚焦。
    谢揽松开他:“你可能是中了幻术。”
    云飞惊讶:“幻术?那我看到李大人的护卫在杀蟒蛇,他们在杀什么?”
    冯嘉幼听着这情况不妙:“不管怎么样,你先去帮忙。”
    谢揽看向冯孝安:“二叔,有人在暗处保护你们吧?”
    江赴回了趟西江翁的据点,还带人去救出了二叔,身边应是有人保护的。
    但还是等冯孝安点头,谢揽才飞身跃入高空:“幼娘,你跟好二叔,我去救李似修!”
    转瞬间他就跑没影了。
    ……
    这支令箭引了府内衙役都往东厢奔走。
    正处于暴怒中的汤秉谦也从花厅走出来,往东厢位置看。
    他转头问秦硕:“你安排的?”
    “不是您安排的?”秦硕一无所知,忧心忡忡,“李似修现在万万不能死在府衙里,不然谢揽只要将账本上交玄影司,咱们便有嘴说不清了!”
    “去看看。”汤秉谦却觉得这是绝处逢生,“看是谁下的手,本事如何,咱们再见机行事。”
    若是够本事,便助他们一臂之力,将这伙人赶尽杀绝了。
    ……
    谢揽落在东厢的院墙上,手中不曾开启的雨伞被他以握刀的姿势握在手中。
    他迟迟没有入内,只因院内的场景极为诡异,李似修的那些护卫各个面露惊恐,有的挥刀乱舞,有的在地上打滚,有的彼此互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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