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年四月二十六壬寅日(西元六二八年六月三日),朔方人梁洛仁杀了夏州割据势力首领梁师都,归降大唐。从此,大唐统一了所有汉人的领土。消息迅速传到了长安,令当朝皇帝李世民大喜,宣布早朝之后大宴群臣。他派太监去邀请太上皇,同时内心吶喊:看吧!父皇!世民一统天下了!父皇该看出谁才是真命天子了吧!假如坐在这皇位上的是大哥,他绝对无法为大唐开拓这么广阔的版图!
    李世民等着父皇来赞许他的功业,想不到,太监竟然回报:太上皇身体不适,不克出席。
    如同被浇了一头冷水,李世民的笑容立刻冻住了。庆功宴照样举行。面对满桌山珍海味,李世民却毫无胃口。
    觥筹交错之际,眾臣不停阿諛皇帝,但盈耳的奉承话对李世民而言,并没有丝毫意义。他只想要听父皇夸一句:世民,你的文治武功都无人能及,你真是朕的最佳继承人!
    只要那样一句,就够了!为何父皇如此吝惜?难道,就连世民当上了汉人天下的共主,父皇还认为世民不如大哥?
    李世民满心不甘。庆功宴一结束,他就匆匆赶往太极殿。
    太监报告太上皇在午睡,恐怕不宜打扰。李世民却不管,硬是到父皇卧室门口敲门,大声叫道:“父皇,儿臣有天大的好消息!父皇已经听说了吧?父皇,让儿臣进去,当面稟告父皇!”
    没有任何反应。李世民不知父皇是睡是醒,但他不管了,猛力推开房门,衝了进去。
    太上皇倚枕坐在床上,看到李世民闯进来,只是怔怔望着他,没有开口。
    “父皇分明醒着,为何不宣儿臣进来?”李世民愤然质问道。
    “朕宣不宣你进来,有何差别?”太上皇苦笑道:“你不是已经进来了?”
    此言进入李世民耳中,直觉父皇话中有话,在暗讽他夺位。他因此气得大喊:“如今天下全归我大唐,普天同庆,父皇为何不表示庆贺之意?”
    “大唐取得全天下,朕当然高兴。”太上皇缓缓答道:“只不过,这也使得朕回顾当初打江山的经过,勾起了许多回忆,难免有些感伤。”
    虽然唐高祖一字未提玄武门,李世民却听得出来父皇的言外之意,恨恨感到事已至此,父皇竟然还是偏袒大哥!于是,李世民冷笑道:“既然,父皇提起了过去,想必父皇记得,自从太原起事,儿臣一直战功最高!大哥最多只能做个守成之君。假如当今大唐皇帝是他,大唐不可能征服全天下!”
    “建成确实只会是个守成之君,不如你雄才大略。”太上皇点头应道,却又淡然问道:“若是你认为,朕早该立你为太子,那么,为何你一登基,就立了承乾?为何你不等你的儿子们长大,再立能力最强的一个?”
    “这———”李世民被问住了。
    “你现在也做了父皇,该懂父皇的心了!”太上皇感叹道:“照理说,今天是大唐开国以来,最喜庆的日子。朕理当与你同乐。可是,朕想起了往事,就没有心情庆祝。希望你体谅朕的心境!”
    “是!”李世民无奈,避重就轻答道:“父皇想要午睡,儿臣就不打扰了。”
    李世民走出了父皇的寝宫,只觉得心口像是堵了一块铅,鬱闷极了!他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请父皇搬出太极宫吧!搬远一点!以后最好尽量少见到父皇!免得父子俩都不痛快!
    垂头丧气的皇帝这么闷闷想着,无心去御书房批奏章,就随意走到御花园去逛逛。凑巧长孙皇后挺着大肚子,坐在荷花池畔的亭子内乘凉。于是,皇帝忍不住向皇后倾吐心中块垒。
    长孙皇后默默听完了皇帝夫君的倾诉,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他,只好转移话题,温言软语说道:“皇上别想那么多了!今天是个举国欢腾的好日子,皇上应当高兴才对。为了庆祝大唐平定天下,臣妾特地安排了后宫晚宴,今晚一定让皇上喜上加喜!”
    “哦?”喜好热闹的皇帝心情一下子好转了很多,自然而然提起了兴致问道:“那可好啊!你都为朕准备了些什么馀兴节目?”
    “仓促之间,排练不了多少节目。”长孙皇后微笑着答道:“不过,最后压轴那个节目,皇上一定爱看,因为是海陵郡王妃的表演呢!”
    “洛湄?她怎会愿意盛装演出?”皇帝讶然问道,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虽然,洛湄不再为元吉带孝,也不再穿修行的迦裟,但她的宫服总是限于黑、白、灰,或藏青之类素色。李世民再也没见过她穿玄武门之变以前的各色繽纷衣裳,也没有再听她唱过歌。
    洛湄有一付美妙的歌喉,曾由元吉提议,在唐高祖在位时的家宴上献唱诗歌,赢得眾人赞不绝口。元吉当眾表示,洛湄经常唱歌给他听,令他陶醉不已。李世民当时听了,又羡又妒。然而,自从他得到洛湄以来,多次请她唱首歌来听听,她从来不肯,总是用各种理由推辞。因此,李世民非常讶异洛湄忽然改变。
    也许,洛湄听说朕得到了全天下,就对朕刮目相看了?也许,她终于明白了,朕是天命所归,无人可挡,所以她必须拋开过去,全心全意对朕!李世民这样暗想道,一颗心立刻从烦闷沉重变得轻快飞跃起来。
    李世民期待再度听到洛湄唱歌,直到晚宴压轴节目开始时,他才发现,原来这不是洛湄独唱,而是团体舞蹈,有一群宫女围绕洛湄转圈子,一同跳彩带舞。不过,李世民并不失望,因为洛湄身穿粉红色绸纱衣裳,手甩粉红色彩带,像一只粉蝶儿翩翩起舞。他已经很久没看到洛湄穿任何光鲜的彩色了,更何况那柔艷的粉红色映得洛湄肤光如雪,实在令他眼前一亮!
    宫女们挥舞的彩带都是湖绿色,环绕在洛湄周围,流动如水波,使洛湄看来恍若凌波仙子。李世民正看得入迷,忽然间,洛湄往上一跃,在空中转一圈,接着一落地,就不小心被自己甩出的粉红色彩带绊倒,跌翻在地上!
    “洛湄!”李世民惊叫出声。他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衝上前去,抱起了晕倒的洛湄。
    就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托在洛湄裙下的那隻手掌有点黏溼,低头一看,发现有鲜红的血渍从粉红色绸纱裙子内渗透出来。
    “她在出血!快去请御医!”李世民大叫。
    御医诊断的结果是:这一摔只造成一点皮肉之伤,并未伤筋动骨,但不幸流產了!
    “流產?”李世民大吃了一惊,喃喃问道:“她怀孕了?”
    御医点头答道:“看脉象,快有两个月了吧!”
    李世民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等御医告退之后,他叫太监宫女们也都退下去,然后坐上洛湄的床沿,双眼紧紧盯住了刚刚醒转的洛湄。
    “御医说你流產了。你可知道自己怀孕?”李世民摆出了审讯的架势,严厉问道。
    依然仰卧着的洛湄沉默不语,但点了点头。
    李世民立即暴跳了起来,双手抓住了洛湄的双肩,把她抓得形同半坐姿势,猛一阵摇晃,同时怒吼道:“你明知道自己怀孕,却自告奋勇去跳彩带舞!为什么?你是不是存心要流掉朕的孩子?”
    洛湄别开脸去,含着痛苦闭上了双眼,但又点了一下头。
    “你!你这狠心的女人!”李世民猛力把洛湄甩回了床上,接着发出了惨痛的嚎叫:“你疯了!你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
    “皇上杀了元吉五个儿子,只还这一个孩子,并不为过。”洛湄冷冷答道。
    “什么?”李世民惊怒交集,颤抖着叫道:“你竟然用这种方法为元吉报仇?你有没有想过,这孩子也是你的骨肉!你为了报復朕,居然忍心不要自己的亲骨肉!你真有这么恨朕?”
    “我更恨我自己!”洛湄痛哭出声,哀切喊道:“我恨自己这些日子只顾承蒙君恩,差点忘了元吉!我已经够对不起元吉了!如果再生下这个孩子,就更不配做元吉的未亡人了!”
    “元吉!元吉!你满脑子还是只有元吉!”李世民沉痛喊道:“原来,朕这一两年来在你身上用的心,全都白费了!好!你既然还是不情愿做朕的女人,朕再也不勉强你了!朕的女人多得是,不差你一个!让你去守着你的元吉吧!朕今天踏出这个别院,就再也不会踏进来一步!”
    他嘶喊得嗓子都快哑了,一喊完,立即掉头决绝离去。
    洛湄伏在床上,抱起枕头继续哭。她哭得昏天黑地,哭光了流產之后仅剩的一点精力,就含泪昏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睁开双眼,只见淑妃坐在床沿。
    “二堂姐!”洛湄虚弱打了一声招呼,挣扎着要坐起来。
    淑妃连忙伸手扶住了洛湄,并帮忙竖起了枕头,让洛湄倚枕而坐。
    “你终于醒了。该喝药了!”淑妃柔声说道:“让姐姐来餵你喝药吧!这是皇上特别吩咐御医给你开的补药。”她说着,就从床头柜上取来了一碗汤药。
    “皇上,他很生气...”洛湄双目无神,以空洞的语气轻声叹道。
    “他是很生气,可还是关心你!”淑妃感慨道:“我告诉他了,你有习惯性流產的毛病,所以才跟元吉无所出。如此说来,即使你那天不去跳彩带舞,这一胎多半也保不住。他听了,气消了一些。不过,他说他还是不会来看你。除非等你好了以后,你自己去求他来。不然,他就再也不来了。”
    洛湄听着,怔了一下,才慢悠悠说道:“他不来,也好。”
    “你———”淑妃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你真的对皇上这么无情?”
    “不,恰恰相反,”洛湄以中气不足的声音细细答道:“就是因为我对他动了情,才更觉得,对不起元吉。本来,我三度流產之后,大夫说会很难再怀孕,即使怀了,也会很快流掉。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只有这一次,两个月了,居然没有一点流產的跡象!所以我慌了!想想一直都没能为元吉生下一个孩子,怎么可以反而为杀夫仇人生孩子呢?那对元吉太不公平了!虽然我知道,这也是我的孩子,但是,我不只恨皇上,也恨我自己!像我这样,喜欢上杀夫仇人的女人,不配做母亲...”她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你自责太深了!”淑妃叹息着劝道:“你的道德标准很高,其实,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得到。你何苦拼命苛责自己?姐姐了解,凡事你总是想要公平,可是姐姐必须告诉你,这世界没有公平,我们只能在弱肉强食的夹缝之中,生存下去。”
    洛湄黯然点了点头。
    “好了,别想太多了,来喝药吧!”淑妃温存说道,并且舀起了一匙汤药。
    洛湄又点了点头,接着乖乖喝下了淑妃餵的汤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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