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大人。”一直沉默不语的崔琦看了眼完全没打算阻止的王滇,垂了垂眼睛,缓缓开口:“百里大人,还请两位冷静一些,王爷如今也不过是提议,具体如何做还要看北梁的实际情况。”
    一句话给圆了回来,也给了缓和的余地,百里承安和祁明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才稍缓。
    完全插不上话的曾介老老实实坐在边上,冲躲在角落里偷听的梁寰笑了笑。
    梁寰吓得藏了起来。
    “阿寰,过来。”王滇瞥见小白袍子,冲他招了招手。
    梁寰犹豫了片刻,抱着阿叔新给自己做的小布老虎晃晃悠悠地走到他跟前,糯糯喊人:“阿叔。”
    他纠结了片刻,看见崔琦想喊爹爹,但想起阿叔的嘱咐,只好闭紧了嘴巴。
    只能没有别人的时候喊爹爹。
    王滇养孩子十分随意,众人还在争论不休,他就让云福搬了个小案几放在自己后边,拿了些找人做的积木玩具和彩色绘本让他自己玩。
    梁寰乖巧安静,起先还怕人,但时间长了胆子也大了起来,毕竟爹爹和阿叔都在,虽然大家伙们有时候吵得很凶,但阿叔冲他笑笑,他就不害怕了。
    虽然今天吵得很大,但他还是安心玩起了积木,偶尔会歪着小脑袋听一听他们说话,有时候明白,有时候不明白。
    “在下官看,梁国如今最根本的问题在世家。”百里承安道:“如今世家占据全国土地十之六七,单单广远县这等偏远县,豪强便肆无忌惮兼并土地,大量百姓无地可耕,要么成了农奴,要么变为流民,外加官吏横征暴敛,百姓焉能不弃桑农疲徭役?”
    “世家不止占田,还要荫客荫亲,大梁这么多官员,领着俸禄,有一多半都是给世家养的蛀虫!真干实事的人有几个!?崔氏掌权时放任世家专权,几十年间他们已经将大梁啃噬得露出了骨架!大都的世家子弟可以为了争风吃醋连砸数十万钱的珊瑚,但苦于水患的流民却被逼到易子而食!”
    百里承安红着眼睛道:“诸位大人,在下知道你们心中忧虑颇多,但我请你们垂下目光去看一看大都之外,我们身处繁华锦绣堆,但身外却是修罗人间狱!”
    整个房间都陷入了沉默。
    谁都知道要改,得改,但这条路太难,开了这个头,就没有退路,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
    众人散去,祁明却留了下来。
    王滇和他私交甚笃,两个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不可避免地聊起了今天的事情。
    “我也不想同文彬争论,但他实在太过激进。”祁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笑道:“老师之前便嘱托我要多劝他,如今看来,他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太意气用事。”
    王滇斟酒的动作微微一顿,顺着他的话道:“百里大人的确是性情中人。”
    祁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半晌握住了王滇的手腕,借着三分醉意道:“仲清,有些话本不该我说,但我视你为知己,不管你是户部尚书还是参知政事,是王爷还是一介白衣,我必须得提醒你一句。”
    “乐弘说便是。”王滇反握住他的手,道:“我又何尝不是视你为知己!这偌大的梁国,也只有一个你能同我聊得来。”
    祁明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醉醺醺道:“仲清,仲清!世家动不得!”
    王滇朦胧着目光同他对视半晌,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洋溢出了个笑容,“那乐弘说!我如今是王爷,如何动不得他!”
    “世家盘根错节,动一个就是动一串!北梁如今外患为要,不可再动其根基!”祁明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倘若你把他们全都杀了,朝堂上就空了一多半!北梁将无人可用!在退一步讲——”
    他俯身趴在了王滇的耳朵边,低声道:“你这般动作,得罪人的是你,坐收其成的是陛下,不管事成事败,他回来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你……何苦啊,仲清,何苦!”
    王滇抖着肩膀笑了起来,杯子里的酒都洒出来了大半。
    祁明使劲按着他的肩膀,半醉地盯着前面紧闭的殿门,含糊不清道:“仲清,人生难得一知己,我想让你好好的……”
    王滇笑够了,起身长叹一声:“乐弘啊。”
    祁明看向他,就被他使劲拍了拍肩膀,“我也是真心交的你这个朋友。”
    两人在烛火中对视良久,俱是大笑出声。
    酒意正酣,王滇直接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祁明摇摇晃晃告辞,被云福搀扶着出了偏殿。
    寒风卷走了满室酒香。
    充恒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刚想伸手去推王滇,却见王滇慢吞吞地抬起了头,目光清明,神色冷淡,哪里有半分醉意。
    充恒尴尬地把手收了回去,转身就想回房梁上。
    “哎。”王滇喊住了他,“后厨炖的肘子差不多行了。”
    充恒转过头没好气地瞪他,“我不吃。”
    王滇笑眯眯道:“你主子叮嘱我每天给你炖个肘子,得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瘦一点儿他都得跟我闹。”
    “你才白白胖胖!”充恒恼羞成怒,气呼呼地跳上的房梁,“你俩都白白胖胖!天天去给那小白耗子讲故事吧!”
    王滇拢着袖子站在底下抬头笑,“新改的配方,据说很香。”
    充恒冷哼了一声,抱着剑咽了咽口水。
    “不吃我就命人倒了。”王滇冷酷道。
    充恒干脆利落地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王滇看他吃得狼吞虎咽,给他推了杯牛乳过去,“慢点吃。”
    充恒盯着那闻起来很香的牛乳半天,才不情愿地拿起来,两三口喝了个干净。
    他让梁寰喝的时候,充恒老是臭着脸盯着,云福多嘴提了一句他才反应过来,不管吃的还是用的,给俩崽子准备得都大差不差。
    充恒自幼就被梁烨带着,虽说是下属,但就跟养了半个儿子似的,梁烨虽然养得糙,但瞧充恒这性子大概是没受过半分委屈,什么都写在脸上,在这人心诡谲的后宫里,倒也难能可贵。
    充恒从来没跟梁烨分开这么长时间,又不小心看见了俩人在雪地里激吻,幼小的心灵属实受到了重创,再加上王滇在梁寰身上花的心思颇多,他这段时间对王滇总是有些别扭。
    然后很没骨气地被王滇一根大肘子一杯热牛乳给哄好了。
    “好吃吗?”王滇问。
    充恒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那帮我办件事?”王滇笑得温柔和善。
    充恒嘴上一圈奶沫子都没来得及擦,抱起剑就蹿上了房梁,凶巴巴地拒绝,“主子只让我看着你!”
    “去了我就带你去康宁宫玩。”王滇继续加码。
    充恒眼睛登时一亮,又狐疑地低头看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王滇笑道:“去不去?”
    房梁上的人干脆利落地跳了下来,“现在就去!”
    王滇失笑。
    梁烨心机深沉,怎么就养出来了个小傻子。
    第127章 野心
    百里承安看着深夜造访的祁明略有诧异, “师兄?”
    祁明周身萦绕着浓郁的酒气,闻声笑道:“你有许久都未曾喊过我师兄了。”
    “师兄多年在外游学,自然不容易见面。”百里承安站在院门口, 神色冰冷如霜。
    “可如今我回来了。”祁明望进他的眼睛, “老师走时特意叮嘱我要对你多加照拂, 不过现如今看来,师弟得王爷赏识, 官运亨通, 也用不到我照拂,只是没想到师弟自诩清流,到头来还是同我一般。”
    百里承安冷声道:“师兄,你喝醉了。”
    “我没醉。”祁明抓着门框, 低声道:“你以为丹阳王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么?他较之陛下恐怕还要略胜一筹, 别到头来你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王爷如何轮不到你我来评判。”百里承安道:“我只看到王爷为国为民,这便够了。”
    “为什么你总是要跟我对着干!”祁明声音忽然抬高,“十年前如此,如今在议事殿也是如此!”
    “我只遵循我内心的想法。”百里承安道:“如果能救大梁, 我死也甘愿。”
    祁明愣了片刻, 哈哈大笑起来, “文彬,你听听你这话, 有什么意思。”
    “祁明, 老师去世时你在左右侍奉, 我很感激, 才叫你一声师兄。”百里承安目光冷了一下。
    “百里承安, 你扪心自问, 从前我待你如何?”祁明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自嘲笑道:“是,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趋炎附势左右逢源,你觉得这样有失身份,但现在呢?你看看,我们师兄弟两个不都是进了内阁,王爷他甚至更看重我!你千辛万苦等老师死了才有机会调任大都,我回大都不过短短一年,便抵你十年兢兢业业,我从来就不比你差!”
    百里承安闭了闭眼睛,“师兄,老师说过,你的才华并不逊色于我,你比我更适合做官。”
    “哈,不过是安慰我罢了。”祁明嗤笑,“在老师心里,你永远都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临死前交代给我的话,全都是关于你的,他从来就没将我看到过眼里!你也一样,自命清高!”
    “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还是请回吧。”百里承安眼底浮现出几分厌烦,抬手就要关门。
    “文彬!”祁明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们斗不过世家的!为什么非要自寻死路?你就听师兄一次!”
    “祁明!”百里承安冷声喝道:“放手!”
    “你该知道我的心意!”祁明将人往外一扯,百里承安被拽了个踉跄,扶住了门框。
    下一秒,扯着他不放的人被人重重一脚踹了出去。
    “龙骧,回来。”百里承安喊停想要拔刀的人。
    龙骧冷冷看了祁明一眼,刀入鞘,折身回到了百里承安身后。
    “祁明,你今日喝醉了,我不与你计较。”百里承安站在门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若你再出言无状,休怪我不客气。”
    祁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像是被一脚踹醒了大半,但眼神还是有些混沌,低声道:“你就不怕我将你的事情公之于众,彻底断了你的仕途?”
    龙骧闻言直接出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龙骧。”百里承安喝了一声,龙骧咬牙瞪着祁明,没再用力,但也没将刀收回去。
    “我百里承安行得正坐得直,就算是断了仕途,也问心无愧!龙骧,回来。”说完拂袖进了院子。
    龙骧厌恶地看了祁明一眼,利索收了刀转身离开。
    院门在祁明面前重重关上。
    祁明半醉半醒在门前站了许久,才有些恍惚地抬脚离开,脑子浑浑噩噩仿佛不在人间。
    房顶上,王滇冻得够呛,充恒抱着剑疑惑道:“你给祁明酒里掺仙人醉就是为了看他撒酒疯?”
    王滇拢着袖子,眼里不知道是遗憾还是失望,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惋惜,“对,想看看。”
    “跟主子一样无聊。”充恒很不满意王滇说得帮忙就这般简单,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都说知音难觅。”王滇转过头来笑吟吟道:“这句话说得很对。”
    充恒莫名其妙。
    “盯紧祁明,我要他所有的行踪。”王滇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老想着偷喝仙人醉,你主子知道打死你。”
    充恒哦了一声。
    回到宫里,他拢着袖子,寒意被厚重的披风阻隔在了外面,慢吞吞地一步一步踩着通往议事殿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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