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钰应付完祖父,又被祖母叫到了客室,他心内厌烦,抬手捏了捏眉骨,只觉长辈今日怎么这么些话,没想到王氏还叫了顾若芯来,细细算来,这女的来府上有一个月了,他已许久未见过她。
    王氏把阿元递给奶娘,命好生看着带出去,转头对刘钰道:“钰儿既来了,先别回去,叫那丫头进来,我有话说。”
    若芯跟着希文进了慈安客室,见刘钰和康氏也在,心里怕了怕,可见上手老人面目和蔼,透着些慈意,才没那么紧张。
    客室里,秦穆菲谭松龄并几个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奶奶姑娘们坐在椅上,四周散着些锦衣翠服的女使婆子,可以想见,适才屋子里定是热闹非常,却在她进来时静了一静,转而又窃窃私语起来。
    若芯见一小丫头将一个绣莲花座的铺垫摆在地上,便就走过去,跪下拜道:“请老太太安。”
    屋里又静了静,王老太太笑道:“这便是元哥儿的娘?”
    康氏:“正是。”
    “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若芯一一答了。
    “听人说娘家是医官顾家,我记得你娘家祖父曾经做过太医的,如今家里可还有人在宫里当值吗?”
    “我堂兄在太医院当差。”
    王氏依旧和颜悦色:“嗯,起来吧。”
    若芯起身,众人忙又伸着脖子打量她。
    王氏也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这模样倒算标致,身条也好,难怪那天锐儿跑来我跟前儿说,他母亲屋子里来了个顶好看的姐姐,是他二哥房里的。”
    众人又是一笑。
    刘钰闻言,不经意撇了撇嘴。
    秦穆菲凑趣道:“老太太不知道,别看咱们五爷才八岁,那天倒来跟我说,嫂嫂可怜我,派些漂亮姐姐给我当差吧,长的丑的我看着吃不下饭去,可怎么长身体呢。”
    众人又笑起来。
    王氏也笑了,嗔了穆菲几句,又对眼前女孩说:“阿元是个识礼懂事的孩子,这都是你教的好。”
    此时若芯很该说,谢老太太夸奖的话,可屋里人这样多,搅得她心慌,什么也没说。
    众人见她不说话,不觉换了眼色。王氏却不以为意,喝了口茶,正色道:“你和钰儿以前的那些事我不多问,今儿叫你来,就想白嘱咐你两句,你即入了府,便踏踏实实的守着阿元,伺候好钰儿,以后家里绝不会亏待了你,我知道,你以前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少不得吃苦受罪,如今都好了,阿元是我的心肝肉,也是你二爷的眼珠子,为着孩子,现如今我把话说下,你们都听着,钰二爷以前的那件事,从今以后,谁都不许提,阿元这孩子就是从小在我身边养大的,都回去告诉你们自个儿院里头的人,都仔细着,若有那胆子大不知天高地厚的嚼舌根子,进了孩子的耳朵,别管他是奶奶还是太太,立时罚出去完事。”
    康氏少见王氏这般训话,忙赔笑道:“老太太怎么这样疾言厉色,倒把我好一顿吓,老太太只管放心,咱们府里没有那不通眼色的,老太太还是想想怎么管教那小人吧,跟皮猴子似的,比他爹小时候还闹腾,我瞅着得好好打一顿,治一治,否则,竟惹老太太生气了。”
    这边王氏听见说她曾孙子,方才拉下的脸瞬间又喜上来:“府里只你会呕我,这么小的孩子你打他做什么。”
    谭松玲笑道:“太太可别哄老太太了,前儿娟娘姐姐不小心碰了哥儿一下,太太立时便火了起来,也不管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在屋里好一顿发作,这会子倒来说老太太来了。”
    屋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
    只王氏还盯着若芯瞧,见她依旧低头垂目,恭敬站在那里,软和了语气:“行了,别站着了,坐吧。”
    又转头吩咐希文:“叫人给这丫头做些体面衣裳穿,再把我那套翠玉的头面拿来给她戴,还有,把我匣子里的玛瑙镶金的项圈拿出来赏她,这一身的女医行头在咱们这样的人家穿,寒酸了些,你们年轻女孩很该往俏了穿戴起来才是。”
    若芯依旧低头不语,被希文引着在刘钰身旁坐下,竟是十分不情愿的样子。
    那王氏再和善也察觉出不对,拉长声音道:“怎么,瞧着是不乐意。”
    若芯见王氏变了脸色,慌忙跪下,冲她使劲磕了两个头,心一横,说道:“回老太太的话,我,我又蠢又笨,怕,怕伺候不好钰二爷,还是放我回家去吧。”
    刘钰本不十分用心听王氏训话,想着老太太左不过赏些东西,再抬举这女人两句,可现下听了若芯说的,登时惊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都进府一个月了,竟还存着要出去的心思,她是瞎了还是傻了,这么些天下来,府里头的富贵体面竟都看不见,顾家穷成那样,她跟着他有什么不好,之前他总觉得是这女的做作,没想到,长辈面前竟也如此不知好歹。
    刘钰心里隐隐的失望,胸腔里攒着一团火,几愈喷出,他没忍住,竟是一脚踢了过去,对着若芯骂道:“贱人,给脸不要脸,你那算盘珠子打的好,还打量着拐了爷的儿子藏起来,爷今儿便弄死你,省的你再起那些歪心思。”
    屋里人见刘钰这般打骂若芯,都吓得不敢说话,只秦穆菲和谭松玲两个嫂子走过去劝。
    若芯胳膊上忽挨了一脚,顿时疼起来。
    康氏也是一惊,忙跑过去,捶打刘钰,呵斥他:“你这孽障,你打她做什么,老太太还在这儿呢。”
    刘钰黑着脸没敢顶撞康氏。
    康氏也觉若芯的话不像样,怒道:“这府里是有老虎吗,能把你吃了,你要回哪去,不想要阿元了。”
    若芯摇着头,一抽一抽的哭的凄惨。
    见这女孩哭的厉害,康氏只得走过去好言安抚她:“好了,快别哭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阿元可是刘家的子孙,且不说他如今在府里养的好,等他将来跟着他爹出师入仕了,那可是锦绣前程,你是他娘,你若够狠心,不要他了,我今儿便把你送出去,省的你再在老太太面前放肆。”
    又招呼娟娘:“把她带回钟毓馆,请大夫给她看看。”
    若芯一听康氏要撵她回去,也是急了,她想着,既闹到这份上,索性同她说清楚,万一能挣出来条路来呢,这府里确实又富贵又体面,可刘钰不喜欢她,她也习惯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即便刘钰是阿元的亲生父亲,叫她这般莫名其妙给人做妾,又怎不觉得别扭。
    她忙跪伏到康氏脚下,扯着康氏的衣角做最后挣扎:“太太,太太,你可怜可怜我吧,你也瞧见了,钰二爷他不待见我,动辄便要打死我,再说,再说还有之前的事,他恼我恼的厉害,觉得我如何心术不正,如何骗了他,之前在我家,因寻不到阿元,便险些要掐死我啊,太太,太太,你叫我以后可怎么过呀,我实在是怕......”说着伏在地上大哭起来,那样子仿佛死了爹娘一般。
    第8章
    众人听了一惊,这姑娘倒不是不会说话,方才那一篇告诵,说的委实可怜,将刘钰如何待她,吐了个干净。
    刘钰方缓和下来的脸又黑上来,气的几步上去又要找若芯上手。
    康氏拦住他骂:“混账,你还要打,给我滚出去。”
    忙指了几个得脸丫鬟,叫把他拉下去,可哪里拉的住。
    他从地上拽起若芯,对着她的小脸又骂:“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上脸了是吧,敢编排爷,爷真小瞧了你,竟敢闹到老太太这儿来,想出去,门儿都没有,老子今儿就发落了你。”
    他只觉得心肝肺被这女人捣的乱搅在一处,原以为阿元认祖归宗了,这件事也就了了,没想到这女人又闹这一出,气的他拉过若芯便要拖出去发落。
    康氏忙又遣人拦住,一时间屋里乱作一团。
    王氏见闹得不像,拍案喊道:“都别吵了。”
    她本想给若芯出头做些脸面,想她一个女人,这些年抚育阿元不易,让她在府里也好过些,不想这丫头当真没教养,确有些不知好歹。
    众人见老太太生了气,都噤若寒蝉,若芯亦不敢再哭,只憋着劲缓缓抽泣。
    王氏道:“把你们二爷拉下去,全都散了。”
    刘钰恨恨的走了,一出慈安就对身边小厮咬牙切齿道:“去问问紫嫣,她这些日子在府里都干什么了。”小厮应声去了。
    王氏遣走众人,指了若芯对康氏说:“把她带过来,我同她说。”
    若芯走到王氏面前,复又跪下。
    王氏方才气的狠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她叹了口气,心里琢磨着,这女孩看着柔弱,可一身的硬骨头,进府这么些日子了,也不见认命,可见是不甘心给钰儿做妾,如今只能想办法拢她的心,她转了一番形容,忽就拉起若芯的手,温声软语的劝她:“我知道,你是个经过事的孩子,我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必是觉得,荣华富贵不能代替清净自在,你觉得高攀了刘家,你怕你这身份在府里受委屈,你是清心寡欲了,可你想过没有,阿元的前程怎么办,将来娶妻生子,又要如何,在你身边,他只能娶个乡野村姑,一辈子做上不得台面的营生,你教养再好,将来挣个功名,也不过如此,但若在这府里,他做宰府大相公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你是她娘竟不为他想吗?”
    若芯缓缓道:“老太太说的是,可我从没想过要阿元做官做宰,我只想要他平安康健,安安稳稳的长大。”
    闻言,王氏心中感触非常,她怎会不知这世间之事求仁得仁,单又不敢露出别的神色,只道:“圣人说,红雀安知鸿鹄之志,你如此想,就不怕日后阿元怨你,怨你不让他骨肉团聚,让他一辈子活在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怨你挡了他的前程。”
    若芯不语,只默默流泪,王氏见她心里松动,忙又劝她:“好孩子,你放心,钰儿不是那不讲理的人,他就是脾气倔,惯常都是别人哄着他,还是那句话,你是阿元的娘,他不看曾面看佛面,不会怎么了你,只要你别忤逆他,尽心照看着阿元,有什么过不去的呢,再说了,我方才已经同府里人说了,以前的事谁都不能再提,你婆婆也当众斥责了钰儿,给了你脸,好孩子,为了阿元,好好儿的,可别再想旁的了。”
    这是什么脸,当众挨打受骂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等她从慈安出来,神思恍惚间也不知怎么被人扶回的钟毓馆,晴儿给她胳膊上抹了些消肿的药膏,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次日,若芯还没转醒,便觉身边有什么东西穿来穿去,一睁眼,原来是阿元。
    阿元见他娘亲醒了,钻到若芯怀里撒娇。
    若芯忙抱了他问:“你怎么起的这样早啊,昨儿在哪里睡的?”
    阿元奶声奶气道:“阿元在曾祖母的暖阁睡的,曾祖母的暖阁就像神仙住的地方,可舒服了。”
    若芯刮了刮阿元鼻子:“阿元竟还知道神仙住什么地方么!”
    “知道,知道,陆云姐姐每天都给阿元讲画本子,咯咯咯......”
    “阿元今天要做什么?”
    “爹爹说要带阿元去打拳,还要去......”
    孩子的神情告诉她,孩子在这里过很高兴。
    她眼里起了一层水雾,忽就有些伤感,抱着阿元的手臂虽说吃痛可还是紧了紧,哽咽着说:“以后娘亲和爹爹都陪着阿元好不好。”
    阿元两只小眼睛眨了眨,笑着冲若芯点头,又从若芯怀里站出来,在床上蹦了蹦,晴儿忙过来叫道:“我的小爷,你这是要反天,你娘胳膊上有伤,你快下来。”
    ——
    若芯慢慢发现,刘钰其实不怎么回钟毓馆,只隔三差五的赶着来瞧一瞧阿元,又赶着走,白天办差,晚上多半宿在外面,她想,只要不总见他,日子也没那么难过。
    又过了两个月,已没人总盯着她,她就偷偷在钟毓馆的后院隔了间药房,平时打理些药材留用,闲了,就去刘府花园里转,依旧每日去长春观请安问礼抄写经文。
    长春馆里,小丫头连翘走到若芯身旁坐下:“写了这半天了,歇一歇,我去给姑娘端些桂花糕和果子茶来吃。”
    没一会儿,桌子上便摆了两碟子糕点,并一碗茶,若芯将那糕点往连翘那边推了推,连翘拿起一块儿放到嘴里,唔了一声:“嗯,好吃,做的挺细的,姑娘尝尝。”
    若芯也捏起一块儿吃了,点头笑道:“确实不错,入口即化。”
    “姑娘上回给我的祛痘药膏子,可好用了,姑娘瞧,我这脸上干净了许多,姑娘还有么,再给我些吧。”
    若芯一面写一面点了点头。
    “好。”
    这小丫头刚到了长痘的年岁,平时最爱跟她说话。
    “我听姐姐们说,得从一开始长起,就把这脸上的脏东西都去干净了,否则将来会变丑的。”
    若芯笑了笑:“长一两颗也无碍,哪有脸上什么都不长的。”
    “姑娘的脸上就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啊,必是姑娘炮制的药膏子好用。”
    “我哪里用的着那些,这是我从娘家带来的。”
    连翘闻言一愣,忙转头撇了撇内室:“好姑娘,小声些,怎么又提你家,太太听了头疼。”
    正说着,只听见外头一阵躁动,连翘忙起身从炕上挪了下去。
    “听动静是二爷来了,我得赶紧出去伺候,姑娘你喝口茶压一压,放着碟子我一会儿来收。”
    若芯透过竹叶漏白帘子往外望了望,只见那里,丫头们正簇着一人,奉茶的奉茶,宽衣的宽衣,她拿着笔的手不自觉抖了抖,低了头又写。
    没过一会儿,娟娘从外走进来,见若芯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写字,不由摇头,自从上回这姑娘在慈园闹了那一出,太太就恼了她,日常也不给个好脸儿,可即便如此,到底每日叫了来,煞费苦心的训一回,还让心腹崔妈妈天天教,太太那样的人,何时这样过,要不是看阿元,这么不上进的女孩怕早发落出去一百回了。
    又想起方才二爷同太太说的话,不由心惊。
    “母亲还教她做什么,这样的人合该撵出去,咱们家可不缺这样的,怎么倒还抬举她。”
    说起若芯,康氏也拉下脸来:“不抬举她抬举谁,谁让她是阿元的娘,你以为我想管,你要实在不喜欢她,等阿元再长几岁就把她安置到别的地儿去,孩子来的这头两年,你给我忍着,可别再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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