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为了不露馅,第二天他才将她哄了回去,企图稳住她。直到很久之后,裴雪青带着另一半玉佩找上门来,他才知道弄错了。
    他因此担心她日后恢复记忆发现端倪,便果断在那天晚上跟她求亲,后来还干脆将她拐骗到河西。
    姜稚衣缓缓捂住了嘴。
    惊蛰不知过去详情,仍在一头雾水:“郡主怎么了?您别吓奴婢!”
    姜稚衣呆呆地回想着这几个月的种种,半晌过去,紧张地吞咽了下:“惊蛰,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这种时候还能有好消息?那真是太感人了,惊蛰毫不犹豫答:“奴婢想先听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我这些日子并没有和沈元策卿卿我我,我好像——”如同不幸中遇到万幸,姜稚衣抬手比了个一点的手势,“活过来了那么一点点。”
    “那、那这些日子和您卿卿我我的人是?”
    “这就是我要说的坏消息了,”姜稚衣深吸一口气,空洞着一双眼,“这些日子和我卿卿我我的人,是沈元策的孪生弟弟,而我现在知道了这个秘密,刚活过来一点,可能就要死了……”
    “呸呸呸!郡主莫说瞎话!”惊蛰赶紧挥散这不吉利的话,跺脚把它踩碎了,“您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长命百岁!”
    她这么倒霉,还算吉人吗?磕到脑袋发疯就算了,还刚好将疯发去了一个糊涂蛋面前,那个糊涂蛋居然相信了她和他哥那种人是相好!这下好了,他一个糊涂蛋,她一个糊涂蛋,两个糊涂蛋把糊涂事全做完……
    “不对,”姜稚衣冷飕飕抱起膝,突然惊恐地抬起眼,“他之前一心以为我和他哥是相好,还跟我做那些?他、他为了守住他们家的秘密可以这么不择手段,这么罔顾人伦吗……沈元策是恶心,他这个弟弟简直、简直是可怕至极!”
    “所以糊涂的只有我,人家这么聪明,诡计一套又一套,把我拿捏得死死的,不光将我骗到河西,还顺手牵羊把我便宜都给占了……”
    惊蛰:“郡主,您只是过去脑袋不清醒,您现在肯定比他聪明,您看他今日一醉酒不就露馅了?他不清醒的时候也不聪明。”
    姜稚衣思索着摇了摇头:“不,他才不是醉酒露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醉酒露馅?”
    “那是?”
    “他看出我恢复记忆之后很讨厌他,可他又以为我喜欢他兄长,那我总不可能如此恶心自己喜欢的人,所以他猜我已经知道他不是沈元策,才没了顾忌与我说这些的。”
    “这么说,原是他高看了您?”
    “……”这话怎么说得人不大高兴呢?
    惊蛰:“其实就算他不把您拐来河西,您恢复记忆以后也未必猜到他并非原来的沈元策,本可以相安无事的,这根本是多此一举害了您!”
    “谁说的?这怎么多此一举了?”姜稚衣板着脸直起身,“就算他今晚不说这些,我也快猜到了,我都猜到他可能失忆了,再往下想想不就接近真相了吗?”
    “……”惊蛰为难地皱了皱脸,“那难道您还觉得,他骗您骗对了?”
    “我只是说,他觉得我聪明这件事是对的,他骗我当然是大错特错!”姜稚衣颤抖着一拍凭几,“一对双生子,哥哥欺辱我,弟弟拐骗我——好他个沈家!”
    “眼下若是这等情形,咱们回京好像更不容易了……”
    “那倒未必,之前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放我走,现在既然知道了,对症下药就是了,”姜稚衣琢磨着低低道,“容我想想,想想……”
    姜稚衣这一想就是一整夜。
    翌日清早,惊蛰来伺候她洗漱,看见她熬红的眼,吓了一跳:“郡主,您这眼睛怎么红成这样了!”
    姜稚衣的确愁得一夜没合眼,身体疲惫不堪,脑袋却没法休息,一闭上眼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不容易睡着片刻,居然梦到被沈元策……不,是被沈元策他弟追杀,这便又吓醒了过来。
    她现在全明白了,过去几个月,她在不知不觉之中经历了多少次可能一命呜呼的危险,若非她的郡主身份,若非他误以为她是他哥的相好,她眼下可能不是在河西,是在阴曹地府……
    这么一想,她还是有一些吉人自有天相在身上的。
    想着这些,姜稚衣困倦地坐起身来:“我这眼是有些睁不开了,很红吗?”
    惊蛰拿来铜镜给她来:“您瞧,要不是知道您昨夜一直在想办法,还以为您哭了一整夜呢!”
    昨晚讯息太多,姜稚衣一开始没想全所有的事,临睡才突然意识到真正的沈元策很可能不在人世了,心情确实有些复杂。
    她是很讨厌这个人,可绝没有恨到想要他死。想到沈元策可能是在过去三年的某天战死在了沙场,便也算保家卫国的英雄,像她阿爹一样,忽然就觉得少时那些仇怨轻飘飘的,不足为提了。
    这么一想,他若有机会凯旋,打了三年仗估计也稳重了,回京以后可能也不会与她作对了吧……
    而且,他若凯旋,还有她跟他弟现在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吗?
    “是有点唏嘘,但还不至于哭上一整夜……”姜稚衣叹了口气,看着镜中那双通红的眼,忽然灵光一现,“不过,我也不是不能为他哭上一整夜?”
    “郡主此话何意?”
    “你想,‘沈元策’为什么不放我走,不就怕我告发他们家吗?那眼下我若有个理由,让他相信我不会告发,他是不是就能放过我了?”
    “您的意思是,沈少将军既然误以为您喜欢他兄长,那您就将计就计……”
    “就是这个理!”姜稚衣坐着思忖了会儿,拿定了主意,摆摆手,“你今日上街采买些东西,等这边准备妥当,去军营知会沈——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去知会现在的‘沈元策’,跟他说,我有话与他讲。”
    傍晚,玄策大营主帐,元策负手立在沙盘前,正与穆新鸿说着正事,忽然听见嘹亮的一声:“报——!”
    “进。”元策回头,见是府里来的人,叹了口气,“人又跑了?”
    “回少将军,不是的,少夫人说她有话与您讲,请您回府一趟。”
    元策扬了扬眉,打了个手势示意知道了让人下去,自己却站在原地没动,转而看向穆新鸿。
    穆新鸿被他这踌躇的眼神瞧得古怪:“您不必担心营里,放心去吧,这儿有卑职呢。”
    “我担心的是营里?”
    “那您犹豫什么?”
    元策轻轻沉出一口气:“你若知道你家里夫人找你可能是要吵架,你不做点准备?”
    “那您这站着不动,也没做什么准备啊。”
    “心理准备不是准备?”
    “哦,”穆新鸿呵呵一笑,“原来如此,那卑职一般都做别的准备。”
    “比如?”
    “比如——”穆新鸿指了下膝盖,“方便跪地的护膝,您可要卑职替您准备?”
    “……”
    “留着自己用吧。”元策走出大帐,翻身上了士兵牵来的马。
    约莫半个时辰后到府,径直去了内院。
    天色已暗,内院掌起了灯,庭院里一片亮堂,只是不知何故,姜稚衣那间卧房却暗沉沉的,像并未点起他让人给她打制的鎏金灯树。
    元策皱了皱眉,在房门上叩了两下,听见婢女代答的一声“进”,双手推开了门。
    满地致丧的白烛映入眼帘,元策一脚定在门槛边,缓缓抬起头来。
    光影昏昧的屋里摆了一张供桌,桌上点了香烛,摆了祭品,竖着一块无字的牌位。供桌前,姜稚衣一身素服,直挺挺跪在蒲团上,正在安安静静地朝上敬香。
    元策悬在门槛上的靴子迟疑着慢慢落了下去。
    供桌那头,姜稚衣手持三根细香,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本就七上八下的心一下跳到了嗓子眼。
    耳听着元策一步步朝她走来,姜稚衣持着香垂着眼,在心底碎碎念——
    沈元策,逝者为大,往昔仇怨,今日一笔勾销,望你来生投个好人家,莫再遇到这样的出身,至于今生……我的今生还得过下去,你弟弟骗我在先,我为谋出路,不得已借你之名,为自己换个自由身,望你勿怪!
    默念完,姜稚衣持香叩拜三次,被惊蛰搀起身来,将细香插上香炉。
    细香一抖,香灰落手,姜稚衣烫得“嘶”一声,还没来得及甩手,忽然有只手一把抓过了她的手腕。
    姜稚衣蓦地一抬眼,看见元策握着她的手,飞快掸掉她手背的香灰:“怎么上个香也能——”
    话说一半,似是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僵硬,元策动作一顿,抬起头来。
    看见她一双红透了的,像哭了一日一夜的眼。
    姜稚衣目光闪烁了下,慢慢把手抽了回来。
    惊蛰连忙去取药膏。
    元策撇开头,看着这一屋子白事用的物件:“他忌日在五月,不是今日。”
    “我知道……”虽然不知道是五月,但她当然晓得不可能是今日这么巧,“只是我昨夜刚知道他不在了,今日便补上一次祭奠。”
    ——再说,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最好也有这么一个哀思的氛围,否则她怕是又要演露馅。
    “这就是你找我来要说的事。”元策回过眼看着她。
    “当然不光是这个,”姜稚衣一指地上那张长条案,“坐着说吧。”
    两人在长条案两边坐下,一个侧坐一个盘膝。
    酝酿片刻,姜稚衣说出了斟酌一天的话:“昨夜之前,我是想拼命逃出去找他,但既然找不到他了,我也不着急离开河西了。”
    “我想在他最后三年待过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这你总不至于也不许吧?”
    元策转开了头,没有说话。
    “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出去以后会揭发你的身份,你看我受皇伯伯宠爱,就以为我是皇伯伯那一边的,可我六岁那年,我阿爹为了皇伯伯的大业牺牲,我阿娘也连带着去了,你以为我对皇伯伯没有过怨恨吗?”
    元策抬起眼来重新看向她。
    “你看皇伯伯宠我,或许有那么一些愧疚,但更多的是为了做给别人看。因为皇伯伯是千里勤王登基,并不是堂堂正正奉诏登基,当时残余的反叛势力很强,皇伯伯为了坐稳这个位子,必须大力提拔封赏功臣,善待功臣之后,扩张自己的势力。我阿爹牺牲得那么惨烈,我就是那个最好的例子,可以让皇伯伯展现他的仁德,获得更多的人心和支持。”
    “你都——知道?”元策意外地眯起眼。
    这些事元策自然全都清楚,只是虽然希望姜稚衣站在他这一边,却没打算借此挑拨她和皇室的关系。
    就像永恩侯所说,她不过在借荣华富贵自我安慰,那么天真一些,可能会开心一些。
    但原来,她都知道。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不过有皇伯伯的荣宠确实很好,我又何必想着这些庸人自扰。”姜稚衣抬手支起额角,“我今日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没你想的那么崇拜皇伯伯,如果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不会选择皇伯伯,我会选择他。”
    “所以你要选择的人,是我兄长。”
    所以当他问她,能不能选他一次的时候,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并非他和皇室,而是兄长和皇室。
    她不是不能抛弃皇室,只是她的选择里,根本没有他。
    姜稚衣轻咳一声:“我之前想逃出去,只是以为你抢了他的身份,昨夜冷静下来想明白了,你也是迫不得已,那就——我替你保守秘密,你放我离开,咱们恩仇两消,两不相欠!”
    元策弯了弯唇:“恩仇两消,两不相欠?”
    ……他怎么又笑得这么瘆人。
    “你不相信我吗?”姜稚衣尽力笑得有底气一些,“虽然他不在了,但沈家还有他的继母,玄策军里还有他的弟兄,我不会害他们的!”
    “是不是——”元策回想了下汀兰水榭里裴雪青说过的话,“你保护不了他,至少现在可以保护一下他的家人?”
    “对,看来你听明白了。”姜稚衣赞赏地点点头。
    “所以,我为人弟,应当成全你的深情,放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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