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是纪行止的二十五岁生辰。
    纪行止不愿大操大办,说是只请几个亲近之人,晚上一起庆祝一下。但前来拜访祝贺的人从一大早就开始登门,络绎不绝,直到黄昏后才清净一些。
    阮季山坐在位置上,看见被迎进来的武威将军林庚一家,忍不住侧首问纪行止:“你怎么把他也请来了?”
    纪行止淡定回:“林将军主动示好,我总不能拒绝。”
    “那崔将军怎么没来?”
    “崔将军还记恨着我绑他女儿的事呢,送来贺礼已是不错,怎么会来?”
    阮季山了然地点点头,好奇地问:“陛下可有送来什么东西?”
    “当然,早上就送来了。”纪行止也不隐瞒,直说了:“是一块牌匾。”
    “牌匾?”
    “你进来时没看见吗?”纪行止淡淡问:“原来左相府那块牌匾已经被换了,现在这块是陛下亲手写的。”
    阮季山忍不住啧啧两声:“陛下对你还真是看重。”
    纪行止不置可否,重新朝不远处的回廊看去。
    “在等殿下吗?”
    纪行止嗯了一声,又瞟了阮季山一眼,总觉得他好像知道她和姜菱的关系。
    罢了,他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纪行止扭过头,一边和林将军交谈,一边不时看一眼来处。夜幕降临,府里逐渐点亮了灯笼,终于,那熟悉的人影也出现在转角处。
    姜菱脚步轻快,身后跟着林躬自和纪六。一个月没见,姜菱和纪六都黑了不少,原本白皙的肌肤变为蜜色,笑起来仍旧清甜,但原本娇艳的脸上少了些媚气,反而增添几分野性。
    她直奔纪行止身边的座位,落座后先叫了声纪相,才转头向桌上其他人打招呼,看到林薇时,她顿了一下,才道:“林二小姐,好久不见。”
    林薇面无表情地嗯了声,没有与她多交流的意思。
    与上次见面相比,她已经不再那么潦倒狼狈,却变得沉默寡言,总低着头垂着眼,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似的。
    林庚呵呵一笑,打圆场道:“殿下莫要见怪,小女这些日子身子不适,并非有意冷待殿下。”
    姜菱客套回去:“无碍,二小姐身体不好,心情不佳,我能理解。”
    纪行止干咳一声,道:“各位不必拘谨,随意就可,今晚人不多,希望大家不会觉得冷清。”
    “不会不会。”阮季山说着,已经端起酒杯敬酒了:“早听说纪相家里藏了不少美酒,今日,我可有福气尝一尝了。”
    他这一带动,气氛顿时轻松起来,大家推杯交盏,其乐融融,随意聊着天,阮季山的夫人更是和林治交谈起来,似乎是想要撮合他与自家小堂妹。
    在这热闹的场景下,纪行止吃了个半饱,就偏头和姜菱说起悄悄话来。
    “你送的礼物呢?”
    “已经交给管家了,他说会统一收到库房去。”姜菱笑吟吟的:“我送的礼物,姐姐一定会喜欢。”
    纪行止哦了一声,好奇问:“是什么?”
    “不告诉你。”
    纪行止挑了挑眉,哼笑道:“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姜菱愣住:“现在吗?你,这还有客人呢。”
    纪行止微笑着提起衣摆站了起来:“没关系,他们正在兴头上呢。”
    果然,饭桌上的一圈人都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谈笑,竟然真没人注意这边,比起下位者对纪行止的追捧,这些同级的人倒没把纪行止当什么稀罕宝贝,也没有时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
    纪行止就这么正大光明旁若无人地离开了自己的生日宴。
    姜菱哎了一声,连忙追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酒过三巡后,林薇有些醉了,她放下酒杯,抬头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虽然这群人身份不同,年龄不同,但他们的脸上,却都挂着愉快的笑,好像没有任何烦心事一样。
    好烦。
    灯光也晃得眼睛疼。
    林薇难受地闭了闭眼,撑起桌子,慢吞吞站了起来。
    林治注意到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她低声说:“太闷了,我去花园散散步。”
    林治犹豫了下,考虑到她这几个月表现得挺乖的,就由她去了。
    林薇揉着太阳穴,晃晃悠悠朝葱郁的花园走去。
    浅银月光轻柔洒下,将她孤独的影子长长打在铺满鹅卵石的小道上,林薇垂着眼,漫无目的地逛着,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再抬头时,耳边蛙鸣阵阵,眼前水波粼粼,她不知何时站到了一片荷花池边,而在不远的前方,有个瘦小的背影正坐在小桥上,两条腿耷拉下去,轻轻晃动着。
    她愣了一下,有一瞬间竟觉得那是靳瑶。
    纵使理智否决了这个想法,她还是忍不住向前走去。
    蟋蟀自草丛树隙中演奏乐曲,林薇的脚步突兀混入其中,打破了闲适的宁静。
    女孩蓦地转过头,警惕道:“谁?”
    逆着光,她看不清来人模样,只劝道:“若你是今晚左相府的客人,就快些回去吧,这里是内院,客人是不能……”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而林薇怔怔看着她,心中涌起万分失落。
    暴露在清幽月光下的,是一张陌生脸庞。
    她看着对方,对方也盯着她,林薇没注意到她眼眸里的情绪,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扑通一声跌跪下去。
    女孩一惊,连忙扶住她,有些担忧:“你,你怎么了?”
    “没事。”林薇捂着胸口喘了口气,慢吞吞伸直双腿,和她用相同的姿势坐到了桥上:“就是,突然没力气了……”
    说完,她转头问:“你是左相府的下人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竹。”阿竹回过头,收回扶着她的手,重又捏紧手中的糕点,盯着水面说:“今日是主子生辰,我也得了闲,就来这里坐坐。”
    林薇哦了声,低头看了眼她手中的奶糕:“你也喜欢这个啊……”
    她对着这个陌生的左相府下人,忽然生起莫名其妙的倾诉欲,正要说她以前认识的一个人也喜欢这个,就见阿竹皱起眉,狐疑地回头看她,有些犹豫:“你,你不会想要吧?”
    可她以前吃,林薇都笑话她是没断奶的小孩儿,这么大了还吃小孩子的零嘴,这么看,林薇应该不喜欢这东西才是。
    但她都虚弱的摔跤了……
    阿竹于心不忍,把奶糕一掰两半,不舍地分了一半过去:“给你,但姑娘饿的话,还是回宴会吧。”
    林薇一愣,正要拒绝,低头不经意看了一眼,却蓦地僵住了。
    阿竹皱眉:“姑娘?”
    林薇一抖,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死死瞪着她食指指尖一道极浅的月牙形印记:“你这是怎么弄的?”
    “什么?”
    “我问你,你这旧伤,是怎么弄的?!”
    阿竹猛地睁大眼睛,连忙否认:“什么旧伤,这是我的胎记,出生就有了!”
    林薇却神经质地摇摇头,胡乱嘟囔道:“不可能,不可能……若是胎记,怎么会一模一样?”
    她眨了几下眼,蓦地抬头盯着阿竹,眼睛上上下下看着她那张脸,一双灰色的眸子瞬间便因为激动与狂喜染上红晕:“瑶瑶?你是瑶瑶对不对?!”
    纪行止离开库房时,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对姜菱又是刮目相看,又是无言以对。
    姜菱跟在她屁股后,手里还捧着那个盒子,忐忑不安道:“姐姐,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只是……有些太意外了。
    纪行止停下脚步,忍不住回头问:“你,你还真是厉害啊,问柳先生画的绝版《两相欢》你都能找来全套,你不是一直忙着练兵吗?”
    姜菱嘀咕:“那不是交给别人找了。”
    纪行止震惊:“你,让别人帮你找这套话本?”
    “也不是别人,就是躬自……”
    纪行止张了张嘴,彻底被她气笑了:“躬自啊,哈哈,那更好了,她甚至知道你是为谁找的。”
    姜菱愣了下,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惊奇道:“姐姐,你不会是在害羞吧?”
    纪行止长睫一颤,忽然不说话了,耳根却漫上一层薄红。
    姜菱啧啧称奇,绕着纪行止转了一圈:“我还以为姐姐不在乎这个呢,毕竟姐姐总是那么……”
    她想了想,找出一个形容词来:“为所欲为。”
    “闭嘴!”纪行止羞恼地瞪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你是你,别人是别人。”
    在姜菱面前她当然无所顾忌,即使那次被靳瑶意外撞见也没什么,但面对这些熟人,比如纪六,比如林躬自,比如季枫华,她一想就羞得要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纪行止越想越气,上前一步抓住姜菱的衣领,凑过去狠狠咬了她嘴唇一口,姜菱却顺势抱住她,转身把她按到了墙上,热情地吻了过去。
    纪行止一惊,竟有些招架不住,没一会儿呼吸就急促起来,两只手也绕到了姜菱脖子后面。
    片刻后,姜菱低下头,亲昵地吻了吻纪行止湿漉漉的眼角,低声道:“姐姐,今天晚上,我会让你欲仙欲死。”
    纪行止蓦地抬起头,震撼地看着她,果然姜菱和她对视一会儿,刚才装出的游刃有余的成熟模样就露馅了,她不安地眨了几下眼,有些慌张:“这句话……不能说吗?”
    纪行止:“你从哪儿学的?”
    姜菱沉默了会儿,瞄了眼刚才亲吻时随便扔到地上的盒子。
    “哦——”纪行止拖长声音,揪住了她的脸蛋:“你已经看完了啊,怎么好的不学,净学些坏的。”
    姜菱眼巴巴望着她:“这,这是坏的吗?”
    “当然,根本不是你会说的话,”纪行止说着,扒开袖子让她看:“你看,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姜菱低头看了眼,很快就尴尬地抬起头:“好吧,我还以为你会喜欢。”
    纪行止轻笑一声:“我是喜欢看这个,但不代表你要学这个,不过……”她戳了戳姜菱的锁骨,笑吟吟道:“里面的理论知识可以学一学。”
    被姜菱这么一搞,她这会儿也不生气了,心道被林躬自知道就知道吧,不过就是形象有损罢了。
    纪行止舒了一口气,温声道:“行了,出来太久了,也该回去了。”
    姜菱嗯了声,弯腰把盒子捡了起来,夹在另一只胳膊下,而后主动牵住纪行止:“走吧。”
    两人并肩往宴会的庭院走去,走到半路时,却见一个人影奔了过来,惊慌失措道:“主子!”
    阿竹,也就是靳瑶冲过来后,马上就躲到了纪行止背后,脸上又是震惊又是恐慌,纪行止蹙眉,还没问发生了什么,就见不远处又跌跌撞撞追来一人,来人捂着额头,指缝有鲜血流出,还紧紧盯着靳瑶:“瑶瑶……”
    纪行止脸色一变,看向靳瑶:“发生什么事了?”
    靳瑶还心有余悸,磕磕巴巴道:“她,她忽然耍流氓,非要闻我的腺体,还逼我……放信香,我太害怕了,就拿石头砸了她一下……”
    姜菱听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地看着林薇。
    林薇已经走近,也听到了这番话,顿时慌张起来:“不是,不是……我不是耍流氓,只是你非不承认,我就想证明一下,闻一下你的信香……”
    那不还是耍流氓。
    姜菱看她还在往前走,便上前一步,挡在纪行止和靳瑶前面:“林薇,你冷静点,这个人和靳瑶长得完全不一样,你认错人了。”
    林薇怔怔望着她,眼泪却刷地一下落下了,她看了看躲在纪行止背后的女孩,握了握拳,委屈又固执地哽咽道:“可是,可是……她就是瑶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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