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远舟和秦仪走进书房的时候,里面已经林林总总坐满了不少人了,见他进来,纷纷起身以示尊重。
    湛蓝衣袂如剑锋横掠,骤止于一个圆滑的旋身,颜容萧疏的男子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直接站到了主位上,目光一扫,宛若琅琊出鞘,斩断一切。
    在座的除了谢步御、六指女魔蜚语、黑面饕餮随见忡这些在京城的思雅棋馆就已经见过的元老人物之外,还有听枫、李大兆和柳天晴这些小辈……唔,外带酒才一只。
    阜怀尧的目光定格在一派恣然坐在佛手僧和田和瞋济公胡老儿中间的苏日暮,“闻离?”尾音是明显的询问。
    苏日暮放下了一直在手里把玩被魔教中人斜眼看了很久的血红荆麟,眉眼一挑,自是一派狂傲之气。
    坐在他对面的秦仪愣了一愣,他几乎以为这个年轻的男子就是曾经的慕容桀,同样一身束缚,同样一身狂狷……
    名剑择主,多有相似。
    “素剑门门主苏日暮,”长剑搁在黑檀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动,黑瞳如暮的青年拿起的却是无形的责任,当年避如蛇蝎,如今躲无可躲,“一别经年,重归刹魂,将功抵罪,振兴我教。”
    话音落地,胡老儿的蒲扇也飘然脱手,蜚语的峨眉刺也“笃”的扎在了地面上,其他人的表情也呈现出不同状态的僵硬来。
    今天武林大会上的种种虽说是谋划了许久,但是魔教中人只知一来苏日暮是阜远舟的义兄,二来借此吞并沙肖天等人的武林势力,三来翻江倒海把宿天门的人炸出来,所以出力出得理所当然,连阜远舟也是这个念头,可是来到鼎州之后,各方消息汇聚在一起,拼凑出了一个惊天大秘密,阜远舟心绪不平,自然也没有在这个关键时期动摇军心,便是秦仪和谢步御都说不出个一二来,苏日暮这么一开口,委实惊呆了一群人。
    这怎么能不惊,如果素剑门本就是隶属于刹魂魔教,那么它的地位就等同于雪朔山庄、夙建帮,如果素剑门是刹魂魔教分裂出来的一部分,那么十四年前死的那几千人便是他们的手足兄弟!
    可是即使被诬蔑成魔教,刹魂魔教弟子也从来都觉得素剑门不过是替罪羔羊,苏日暮这一说法,又是从何而来的根据?!
    阜远舟一时没有回答教中诸位能拿实权的高层的疑问,目光仍然定定地落在苏日暮身上,“闻离?”依旧是带着询问的语气,和刚才那一声表明的意义却有不同。
    苏日暮微微抬眸望着他,“子诤你大可放心,我还不至于意气用事。”无论是大仇未报,还是好友如今面临的境地,他都没有能够置身事外的理由。
    得了他的保证,阜远舟很快就收回了视线,在主位上坐下。
    “听舟到哪里了?”他先问了一件事。
    听枫立刻答道:“已经进了宿州地界了,当今天子秘密发出了调兵令,将宿州三万兵马分批调往了和辰州接壤的城镇。”
    辰州,是范行知的老巢。
    “另外,随行的工部官员已经开始接手宿州的粮产事宜,听舟以尊主的名义对宿州官员下了通牒,一些贪官污吏恐有异心。”
    “不必担心,我皇兄会处理好这件事,”阜远舟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然后道:“右使,你派几个人过去保护听舟,还有他身边一个叫欧阳佑的盲眼少年。”
    谢步御也不问为什么,应下便是。
    处理完这件事,阜远舟沉思了片刻,颀长的身形稳坐如山,凌劲的轮廓在暖黄的烛火下依旧锋锐万分,好一会儿之后才淡然道:“这次可以说是我教说得上话的人聚得最齐的一次了,想必各位也能够明白现在我们面临着的是怎么样的局面。”
    阜远舟话一出口,在座的人不管刚才是什么心思,现下都将表情凝重了几分。
    好友这个样子和在天仪帝面前简直判若两人,苏日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就改去看着荆麟的剑身纹路了,他还是更喜欢那个在阜怀尧面前的阜远舟,温和柔软,能让人联想到很多美好的词汇。
    秦仪道;“尊主此番召集大家前来,想必是有什么要事不得不说?”
    应对宿天门的计划他们已经谋划了十几年,这个时候应该大家各有各的任务才是,阜远舟将他们全部召来鼎州完全是一个意外之举,原因只有一个,便是有什么事情迫得他们的计划必须做出什么极大的变动。
    阜远舟微微点头,“和田,你先将我教历史说上一遍,待会儿,我再细说。”
    此间种种他都会一一细说,也趁机将思路整理清晰。
    一切风波源自于几百年前在大莽被神化的闻人家族。
    长身不老是一个自女娲造人之初就已经诞生的不灭的神话,教千百年来无数人趋之若鹜,闻人家族的成就显然空前绝后,可惜无上的力量带来的是无上的毁灭,偌大家族一朝溃散,奔波他乡数百年,其后闻人折傲即位,取先人之成果,制造出“血承”“肉糜”之乱,以闻人折心为首的四大长老叛变,失败之后逃入玉衡休养生息,其后闻人折心成立刹魂魔教对抗宿天门,其余三位长老各自假死后化名各立门户,这是一步老棋,一步从百年之前就开始了的老棋。
    刹魂魔教和宿天门战况愈演愈烈,就在这时闻人折心单枪匹马约战闻人折傲,两败俱伤,闻人折心身死,传位于慕容桀,其余三位长老陆续天命所至,选出继承人——素修枝,木石圣人以及孙澹——之后去世,由第二代接下对抗宿天门的使命。
    而宿天门的新门主的出现再度掀起了两方对垒的高/潮,无论是那练魔功所用的一百零八个婴儿,还是阜徵,亦或是更多更多的人,都是闻人家族内乱的牺牲品,而在这期间,宿天门新门主也继承了先祖遗志,生出了称霸天下的勃勃野心。
    其后便是二十年前的殊死之战了,慕容桀不得不战,却暗度陈仓将教中精锐的“血承”者送到了素剑门门中,余下教众被牺牲,在成为新的“血承”者之后苟延残喘,慕容桀收下阜徵之子阜远舟为徒,最后死于阜远舟之手,却也导致了素剑门暴露,十四年前正邪之战爆发。
    再来就是宿天门吸取素剑门的教训,寻到木石圣人门下,反间了六弟子钟磬书,将木石圣人门下所有弟子抓去停仙宫做试验,欧阳佑假死逃脱,这时想必宿天门门主已经看出来“血承”之毒不在木石圣人及其弟子身上,猜出慕容桀将毒全部放在一人身上了,所以也致使他在查出孙澹为四大长老并身有《三仙向南图》之后毫不留情地杀人灭门,就此拉开了刹魂魔教和宿天门较量的最后序幕。
    如今阜怀尧先用伪蛊王将宿天门的视线留在京城,导致停仙宫被阜远舟几人轻易捣毁,后又将宿天门势力引到鼎州,被一一暴露出来,无暇对朝堂上的事情再多加关注,这也是阜怀尧和迦蓝王子对池尤国和突厥国挑拨无比顺利的原因之一。
    付出相应代价的,刹魂魔教这边的底牌自然也被掀了不少,两方的明面上看似和平,实际上暗地里不知已经交战了多少回合了。
    一切事情说来不过千把文字,但是涉及到的人命财势、阴谋诡计、爱恨恩怨不计其数,唯有身临其境,方能体会那种百年沧桑之感,浮生飘零,叹息不尽。
    阜远舟将事情一一娓娓道来,说完之后,在座的除了李大兆柳天晴这些年轻之辈,其余人都再也维持不了镇定之情。
    “老尊主……老尊主他……”一向最为面无表情的谢步御也睁大了双眼,脸色发白。
    胡老儿已经老泪纵横,“老尊主思量重重,忍辱负重,没想法最后竟是……”
    愤怒和仇恨掩埋了双眼,当年阜远舟联合苏日暮击杀慕容桀何尝不是他们默认而为,“血承”之毒折磨得他们不得安生,失去至亲至爱的绝望叫他们蒙蔽心灵,十余年仇恨支撑着他们走到现在,却在一夕之间如千里之堤瞬间溃散。
    阜远舟杀慕容桀尚能说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么他们……
    随见忡闭上了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眼眶已经红了。
    谢步御、蜚语、和田等人都是沉默不语,或者,他们已不能成声。
    阜远舟定定看着他们,“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们,不是要你们消沉下来的。”
    他的声音很温和,内里藏着的东西却很冷,简直像是冰水一样,灌进众人的心底里,激得他们立时将理智捡回。
    “事到如今,我也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杀我师父这件事,我从不后悔,”阜远舟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的双眼,“但是我也敬重他,他所没有完成的事情,我会继承他的遗志去完成,在座诸位,同样没有借口可以逃。”
    也许慕容桀不是最好的情人,也不是最好的师父,但是他却是刹魂魔教最好的教主,他一生都在魔教而战,即使到了大限之日,也用自己的死,成就了一个能够继承他遗志的后人。
    也许今时今日刹魂魔教诸位被“血承”之毒折磨众多,但是慕容桀最初,为的就是保住他们的性命。
    阜远舟恨他,但是没办法不敬佩他。
    “尊主说得对,”秦仪站了起身,眼神复杂而语调平稳,“无论前事缘由如何,最后不过都归咎在宿天门而已,”素剑门也好,慕容桀也好,如果没有宿天门,事情永远不会演变到最无法收拾的一步,“百年恩怨纷纷扰扰,都该有结束的时候了,与宿天门一战,无人可逃。”
    ……
    第三百五十五章 骨头
    深夜,已经近凌晨。
    “那就将兵力布置在这几个地方?这些地方地处荒凉,藏兵数万不成问题。”屋子里,连晋的手指点在辰州边境的一个小地方,滑动间画了个弧线,将几个小镇子连接在了一起,“范行知离开他的老巢之后,一定不放心把他手里的权力交给别人,这么一来,就更无人能够发现宿州兵马的动作了。”
    见对方的眼神屡屡看过来,多是问询之意,阜怀尧摇头,“行兵打仗你是行家,朕不做干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素来都是如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本就是一件常事,他玩弄权术得心应手,调兵遣将却并非游刃有余。
    甄侦倒是有些担忧,“池尤和突厥的事情藏不了多久,这时候调兵削掉范行知的兵力,边境不稳的时候会不会应接不暇?”
    这点连晋倒是很有自信,“我调动的只是宿州兵力和护送宁王的七千精兵,虽然范行知有数十万水军,但是跟着他鱼肉辰州边境百姓多年,个个肚肥脑满,莫说是三万七千人,就是三千七百个人都能将这个烂摊子搞定。”
    这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咎到范行知自己身上,他要是人在辰州,他们也不敢轻易动兵。
    说起范行知来,这个人也算是戎马一生,可惜心眼太多,一直登不上统帅三军的位置,早年跟在武威元帅阜徵身边南征北战,阜徵就已经禀明先帝,此人聪明却不可信,所以一直被定死在高不成低不就的位置上。
    他倒也能忍得很,八面玲珑迷了一众臣子的眼,在四年前将自己随母姓的不曾过问过的女儿花菱福嫁给阜怀尧为太子妃,又暗中搭上阜崇临这条中宫正统皇子的线,他所镇守的辰州本就是玉衡海岸要地,,这下他借着国丈爷的身份,便一举掌握了辰州水兵大权。
    而在帝位之争里,范行知也是老谋深算,一方面借山长水远之名,无辜地表示自己因此而没有及时赶回京城攘助太子,一方面又在宫变之后,参加先帝葬礼之时将兵败的阜崇临偷偷带出京城,做了两手准备,同时还勾结上宿天门,不可谓不是思虑周全。
    为了扳倒他,阜怀尧和花菱福等了好几年,就是抓不到他的大的把柄,年初天仪帝刚登基时的税银消失案已经让他大为恼火,此时范行知不知因为什么狗急跳墙将把柄送到他手里,他自然是不能放过的。
    只有将辰州这块水军大权拿在手里,阜怀尧才算是真正坐稳了这个玉衡江山。
    阜怀尧沉吟之时,甄侦已经出去了一趟拿了一份书信回来,递给了他。
    “爷,是皇后的信。”
    “嗯。”阜怀尧微微意外于花菱福这封信来得如此及时,于是不紧不慢拆开细看一遍。
    连晋站在简陋的地图前面点点画画,时而皱眉不已,甄侦站到他旁边,低声道:“我想叫人带顾郸出宫,但是爷下令让他看顾皇后……”话并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已经明了。
    连晋闻言眉头皱的更深,“你要我劝一下爷还是准备先斩后奏绑人过来?”
    踅目蛊的事情他们已经知道了,虽然他们心知踅目蛊的雌蛊是解毒的唯一法子,不过还是抱有一份侥幸心理,也许潜心医毒的秦仪做不到,身为太医之首的顾郸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很显然,阜怀尧并不是很将这件事放在心里。
    甄侦微微晒然,“听你说了这两个选择,我忽然就不是很抱有希望了。”
    不管是哪个成功率听起来都不是那么靠谱。
    连晋对此怒目而视。
    阜怀尧的话打断了他们的窃窃私语:“甄侦,这几年范行知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甄侦一愣,“身体情况?”
    “恩。”阜怀尧点头肯定他没听过。
    甄侦细想了一下,“不太清楚,不过他这几年确实出门的时间少了很多,倒是经常接见一些和尚道士,很多事情都是他那个拿草塞脑袋的儿子接着命令去做的。”
    “看来,范行知那边可能也有些脱出宿天门的计划了,”阜怀尧将花菱福的书信凑到烛火上点着,火焰窜起,映亮了他华美的侧脸,松手时,火焰伴着烟灰徐徐飘飞,犹如染火飞蛾,“皇后那边探到一些消息,范行知恐怕身体有些不行了,才会这么急着和宿天门接头。”
    连晋一下子想到了范行知灭门孙家之后给申屠谡雪写的那封信里的内容,脸色有些难看,“难道他想趁没死之前赶紧得道成仙?放他娘的狗屁!”
    阜怀尧也不在意,由得他发泄,目光看向甄侦,“这件事也查一下。”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才露出一些马脚,想必范行知定是做了一些什么措施,阻止了事情的外泄。
    “属下明白。”甄侦应了下来,看了连晋一眼。
    连晋被他一瞥,理智就归拢回来,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爷,踅目蛊的事情……”
    阜怀尧没有意外于他提到这件事,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淡淡打断道:“无碍,我自有分寸。”
    “分寸?”连晋显得有些不是很相信,“命可不是能随便拿来玩的,爷您可别跟我们开玩笑。”
    阜怀尧垂目盯着自己手上褪色过半的廉价手绳,“我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那不如叫顾郸……”
    “不必了,这些事情我都心中有数,”阜怀尧风轻云淡地摇头,“你们去忙你们的吧。”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就是说死在这里了,连晋和甄侦对视一眼,都心中无奈——自家主子决定了的事情,在劝服与妥协之间,他们还真的占不了优势。
    这个时候二人心里倒是和苏日暮有了同一个想法,他们还是更喜欢在阜远舟面前的天仪帝,即使面瘫依旧,但是那种柔软和熙的心情,是除阜远舟之外谁都给不了的。
    ……
    魔教大院,书房,凌晨时分,虫声更响,打更的更夫路过,留下长长的鸣锣声。
    阜远舟这边也在看地图。
    准确的来说,这幅地图的前身叫做《三仙向南图》。
    但是经过苏日暮这几天明里暗里的反复拼接,却将这幅图拼出了另一番模样,这般鬼斧神工之为,叫一向眼高过顶的苏大才子都心悦诚服地叹上一句高明。
    孙澹不愧是闻人家族四大长老之后,这般精心算计,着实叫人不得不为他的才智折服,这幅《三仙向南图》,迷惑人的一面隐喻地表达出了闻人家族的试验,换了一面之后却是指明了“别有洞天”的所在!
    佛手僧和田首先表达出了自己的疑问:“尊主觉得,宿天门门主接皇帝的命来要挟尊主,要的就是点明‘别有洞天’位置的这幅《三仙向南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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