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没什么大碍,具体的等子规回来再细说吧。”阜怀尧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如是道,然后问:“远舟呢?”
    一句话被堵了回来,飞燕也不好再细问,便道:“方才殿下怒气冲冲走了,然后被秦太医……唔,秦左使请走了。”
    她以为是宿天门对阜怀尧下手惹恼了他,殊不知阜远舟是在对她家主子生气。
    阜怀尧颔首,“你们去做你们的事吧,朕去找远舟商量些事情。”
    飞燕担心他的身体,“还是让属下去把殿下请回来吧?”
    “无妨。”阜怀尧摆摆手示意不用了,在阜远舟眼皮子底下,他还出不了什么事,何况今夜魔教无眠,这大院里除了他所在的院子,其他地方都是人来人往,灯火通明的,有事随地唤人便是了。
    苍鹭和飞燕只能让影卫跟着,目送他出了院子。
    没办法,刹魂魔教忙,他们也不轻松,武林的那堆烂摊子烦恼的可不只是江湖人这么简单,他们两个不仅是影卫,更是掌管着玉衡暗处的大部分势力。
    ……
    城外,素剑门旧址。
    甄侦站在略高一些的地方,环视着这个在暗夜里更显得可怖的地方。
    风声呜咽,草浪翻涌,弯月凄清,大地诡谲。
    甄侦慢慢收回视线,半蹲下来,也没在意雪青的袍子上沾了些许草屑污泥,而是伸出拇指和食指拈起一块泥土捻了捻。
    焦黑的痕迹染上了白皙的指头,甚至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的味道。
    十四年黑而不化,腥而不散,可见当年的火是多么的壮烈,血又是铺成怎么样懂得厚度才会渗进泥里,被一场参天大火烧干净一切之后都没有烧去血液的痕迹。
    灭门之恨不死不能释之,无怪乎他那时候用摄魂术也挖不开苏日暮的记忆。
    暗红衣饰的影卫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周围。
    甄侦也没站起来,只是淡淡问道:“如何了?”
    “回大人,阮宫主和魔教的六指女魔蜚语、佛手僧和田打了一场,谁也没有讨得好处,现下阮宫主已经进了铭萝庄。”影卫如实答道。
    甄侦的手微微一顿,“刹魂魔教那边怎么说?”
    这次鼎州之行,朝堂和刹魂魔教虽然没有表面达成同盟,但是至少暗地里的情报信息已经有所交换。
    影卫只有四个字:“斩尽杀绝。”
    甄侦挑了挑眉。
    他只知道自家主子今个儿被宿天门的人找上门了,跟着的连晋急都被耍的和没头苍蝇似的,却暂时不清楚踅目蛊的事情。
    天下宫的势力不在这边没办法一锅端,魔教尊主下了必杀令,最先遭殃的就是近在咫尺的阮鸣毓,所以得知天下宫宫主被魔教中人秘密追杀的时候,甄侦也很是奇怪这时候的魔教怎么会有时间来折腾旁的事。
    不过冲着“斩尽杀绝”这四个字,甄侦猜测着天下宫可能就是宿天门的势力,不知为何有些不太安心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不理解永宁王突然撕破脸皮的做法?——他如是想着,挥退了手下,没多久就看到苏日暮和谢步御带着魔教弟子从群山之中走了出来。
    甄侦站了起来,也没动,等着他们走来。
    苏日暮一步步踏过他生活过的土地,步伐很谨慎,脸色很平静——就像他和甄侦来到这里静站了半个时辰时的平静一样,没有愧疚,没有绝望,没有伤,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么稳稳地走着,没有看脚下的土地,但是脚下的乱石废墟杂草也没有将他绊倒。
    甄侦无声地和他对视,幽黑的魔瞳比夜的颜色更深,轻易抓住了人心。
    苏日暮眼里起了一丝波澜,旋即又归于虚无。
    甄侦也没有打破他的平静,只是朝谢步御颔首视作招呼,等苏日暮靠近的时候淡淡问:“阵法看得如何?”
    苏日暮摇头,说了三个字,“江亭幽。”
    ……
    第三百五十二章 长生
    阜怀尧慢悠悠走出了所在的院子。
    魔教教众确实忙翻了天,见到阜怀尧也只是匆匆行礼便离开了——他们不知道这位陛下的身份,只知道这是尊主重要至极的贵客罢了。
    见走过的好几个人都是有印象的夙建帮的弟子,阜怀尧心里也有了数。
    这次武林势力大洗牌,以沙肖天、邹洞天、包囿、薛义保为代表的势力全部覆灭——接管薛义保晋安镖局总镖头位置的何祐已经在大会会场上被趁乱击杀了——他们留下来的东西可谓是块大肥肉,刹魂魔教不吞下来,壮大实力的就变成了宿天门,阜怀尧倒是有心想捞点好处,不过顾及他藏在江湖上的势力隐藏越深越好,于是还是作罢了。
    而刹魂魔教身份敏感,他们出手的时候,明面上的自然是以夙建帮为代表了,毕竟李大兆前段时间带领着帮众大闹江湖,吞并势力已经成了旁人见怪不怪的事情,何况现下江湖大乱,几大武林世家名声低落,少林派方丈又重伤,武当峨眉崆峒没有也在做这种事,人都有贪婪之心,谁不想趁机崛起?
    这江湖越乱,也就越适合刹魂魔教这等见不得光的组织浑水摸鱼。
    阜怀尧回想了一下,沙肖天的东鹰派等大派陨灭之后,江湖上如今真的拿不出多少上的台面的角色,雪朔山庄是拿来对抗宿天门的,天下宫是宿天门的,紫危楼是个中立的情报组织……等到势力重新分摊,夙建帮想必定会占了大头,消灭了宿天门之后,刹魂魔教就没有继续存在了意义了,便能和当年“血承”者化入素剑门一样,全部融进其中,合二为一。
    既然以夙建帮作为了刹魂魔教的退路,是不是意味着阜远舟有了足够的信心,相信刹魂魔教在于宿天门的争锋中,占据大部分的赢面,而不是一面倒或者两败俱伤?
    阜怀尧思索良久,又回忆之前“见”到的宿天门门主的气场,怎么想怎么觉得两者之间的赢面应该是对半开才是。
    阜远舟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自信?把朝堂也算在内了么??
    对方的做法是一直在极力避免他蹚浑水,阜怀尧对此持保留意见。
    其实阜远舟倒不是在不让他完全不插手,就是不让他涉及宿天门和刹魂魔教的恩怨罢了,毕竟宿天门已经对玉衡虎视眈眈,他这个玉衡皇帝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不过阜怀尧也很明白,宿天门和刹魂魔教之间似乎都带着一种诡异的执着,等他们解决完他们的恩怨,估计后头就没他什么事请了。
    而这个执着,八成是在所谓的“长生不老”上面。
    阜怀尧想起了闻人折月。
    来鼎州的一路上,申屠谡雪喜欢在他面前打玄机,又对闻人折月大有兴趣,逼得闻人折月这般对世事看清看淡的人都忍不住经常跑到阜怀尧身边——没办法,只有阜怀尧在,才能多吸引一些申屠谡雪的注意力。
    当然,这“兴趣”大概就是申屠谡雪很想将闻人折月变成他的收藏品——就像那两个傀儡一般跟在他身边貌美的少男少女侍从一样。
    闻人折月避之不及,这就不奇怪了。
    阜怀尧无所谓,便随他们去了,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和闻人折月熟悉了起来。
    这个人……怎么说呢,他真的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不是说他长得多好看,而是那种气质。
    人如月,气如玉,淡如水,斗转星移,尽在叹息。
    当他低眉忧郁的时候,好像这个世间的忧愁都压在了他身上,当他微笑的时候,好像万物都能被他包容其中。
    申屠谡雪曾拿过长生不老来试探阜怀尧,阜怀尧便拿这个来试探了闻人折月。
    “大公子您想要长生不老吗?”那时候,两人正在落脚的客栈大厅里听说书人讲故事,在老者一说三叹的语调里,闻人折月侧过头,反问于他。
    也不意外于他的反应,阜怀尧风轻云淡道:“从坐上这个位置开始,我就没有奢望过善始善终。”
    他的先祖,横死的,殚精竭虑累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能够安安稳稳老死的,当真屈指可数。
    闻人折月似乎很是奇怪他的态度,“欲/念生权,权势生贪,贪畏生死,大公子既然已经坐享荣华,又有肯放下的决心?”
    欲望这种东西和谎言一样,和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人心不足蛇吞象,不过如此。
    何况,人已拥有万里江山,多少人会不想千秋万代?
    阜怀尧却是淡然,“阴消阳涨,朝来暮去,万物本就有更替才为天理,逆天改之,岂不是妄理?”
    “大公子可曾记得学生曾经说过的话?”闻人折月道,语气平静,“人定胜天,天道轮回,自在人心。”
    “你觉得天道是什么?”阜怀尧忽然问道。
    闻人折月微怔,好一会儿才道:“是秩序。”
    生死轮回,日升月落,四季交替,阴阳调和,子息繁衍,均是天地秩序。
    “那你可知为什么佛家皆言六根清净,立地成佛,但是众生仍在水火之中?”阜怀尧再问。
    闻人折月缄默片刻,“因为放不下。”
    “为什么放不下。”
    “因为情,因为欲。”
    “长生不老好不好?”
    “世人梦寐以求。”
    “既然世人知道放下便能求得,为什么还是不能放下?”
    闻人折月怔住。
    台上的说书人兀自讲得激情昂扬,台下喝彩声淹没了阜怀尧的尾音:
    “……且说那二郎神见十个金乌不仅晒化了他的娘亲,更造成生灵涂炭大地哀嚎,神目大睁便朝天痛斥:‘神受众生祭祀,却毁众生根基,天地不仁,我杨戬便要这诸天神佛神魂俱灭!’,哀声未落,便提起那劈天神斧,朝金乌砍去……”
    阜怀尧微垂着眼,似乎听得入迷。
    “长生不老是逆天,那漫天神佛怎么办?”闻人折月轻声地道。
    “如果天道觉得长生为秩序,为什么众生来去匆匆不过百年?”阜怀尧抬高眼睫,琥珀双瞳装着的是寒凛凛的光。
    闻人折月侧头看他。
    “人有七情六欲,是因为人生百年,总要有所求才算圆满,农夫耕地,士子从政,皆是同理,但若是长生不老,所求之物不过时间长短,所求之人终将离己而去,桃花流水,物是人非,朗朗乾坤,一人独存,”阜怀尧缓缓眨动眼睑,清清冷冷的侧脸看起来就像庙中的佛像一样飘渺虚幻,“这样的长生不老,我要不起,你,要不要?”
    此话犹如惊雷乍起,炸得闻人折月头晕目眩,他明明拿着茶杯的手都在颤抖,但是翡翠色的眸子里却依旧是温温淡淡一片,唯有那忧郁如同潮水一样满涨开来,犹如魂身非一体,情却万般真。
    “好一个朗朗乾坤一人独存……”他呢喃。
    阜怀尧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霜冷无波,“放下一切方能求得长生,长生之后方知一切之重,如此舍本逐末,你觉得可笑不可笑?”
    闻人折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默地坐在那里。
    他连呼吸都变得很轻,眼神很温和也很哀伤,像是一个眨眼,他就会一瞬白头。
    最后他说:“大公子,你知道么,三色堇有个别名叫鬼面花,你可知为何?”
    阜怀尧注视着他,“花分三色,一色一面,何面为真,何面为假,难以分说,不若谓之鬼面罢。”
    那时候,那个紫衣男子的表情……
    直到现在,阜怀尧都还在想当时闻人折月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他身上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阜怀尧探究了很久,但是都没有头绪。
    不过,他有种预感,这个人,定是刹魂魔教和宿天门这盘棋局里的关键所在。
    至于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样的影响,这就说不准了。
    阜怀尧说是出来找他家三弟,不过心想阜远舟正在气头上,恐怕一时不好哄,就在魔教大院里打着圈子想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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