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阜徵期间回京述职,阜仲柔着眉眼对他提起柳一遥种种。
    昔日的小小孩童已经长成了神情刚毅的卫国元帅,血肉在战场上被撕裂也不曾皱着眉头,此时看着自己兄长幸福溢于言表的模样,却是瞬间哀伤了眼神,“皇兄,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他柳一遥也不例外,总有些路……你得一个人走。”
    阜仲却是不信,“一遥答应我的,从来不曾食言,我信他。”
    阜徵不再说话,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我善良如菩萨的皇兄啊,你可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八个字美好得叫人用得泛滥,但其实它的结局,是一个悲剧。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闲聊之时,阜仲曾略微提过这件事。
    柳一遥听罢,并没说话,只是伸手抱紧了他。
    人生无常,几多变数,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他想要与这天,争上一争。
    ……
    但是,他终究还是输了。
    “柳一遥,阿徵是因你而死的!”
    当那砚台砸在头上,教他头破血流的时候,柳一遥不是不疼的。
    只是心爱的那人凄厉的眉目,比那箭矢更要厉害,扎进他的心口,那剧痛盖过了头上的伤口。
    总是眉目温然的帝王跌坐在一地狼藉里,抱着阜徵带血的头盔,眼泪簌簌而落,“你不明白,阿徵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他年少时的天啊……
    可是现在,他的天塌了。
    他柳一遥害死了阜徵……也是他害死了他的七弟!
    柳一遥半跪在他面前,想像以前一样伸手抱住他,却只觉手脚都僵硬得不成样子,“……阿仲,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是啊,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他眼神空洞地呢喃,说到最后声音几乎听不见,嘶哑如同负伤累累的兽类从咽喉深处发出的悲鸣。
    那些背叛,那些死亡,还有那几个无辜的孩子横贯在他们之间,生生破出一道天堑阻隔左右。
    指环依旧,可是世道,却变了啊……
    ……
    一纸辞呈偷偷放在了宰相府,一匹瘦马安静地出了城。
    柳一遥出京的时候,他没有回头留恋这个埋葬了自己的心一辈子的城池,亦不敢回头,只怕回头看一眼都是痛。
    怕再看一眼……就舍不得离开他了。
    至爱不悔。
    这是他留给阜仲的最后四个字。
    就此,绝笔。
    爱恋转瞬间见血封喉。
    阜仲站在空荡荡的乾和宫里执着这承载了十二年深情的薄纸,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
    不观山很偏僻,很安静,但是处在京城辖区,常常能听到关于那人的只言片语。
    柳一遥接过小贩手里的煎果子,在简陋的茶摊上坐下,点一壶茶,听过往的行脚商人说那些真真假假的天朝之事,有些恍惚地想,他不在了,可有人会在早朝之前偷偷给他带一个热腾腾的煎果子?
    听说他病了,听说他新添了麟儿,听说他册立了太子,听说太子的名字唤作阜怀尧,听说他追封了七王爷做忠勇公……
    每听一次,回忆就多了一份,思念就重上一分。
    阿仲,一辈子这么短,数来数去不过几十年而已,根本来不及忘记你。
    遇见孪生姐姐,纯粹是个巧合,他却没想到,竟是会在姐姐的儿子苏望苍身边,看到一个熟悉的孩童身影。
    他时隔太久,他对本就交集不多的阜徵没有太深的印象,只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神,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
    毕竟还是个孩子,他巧妙地便套出了他的身份——哦,对了,一个生在皇家却名为苏昀休的孩子。
    他的母亲,就是那年和他纠缠在床榻之间的妃子。
    ——那一瞬,愧疚才是那把剜骨尖刀。
    苏家灭门后,他闻声赶去,最后带回小镇的,只剩下这两个孩子,以及深夜一一运上山来的千百灵位。
    柳一遥没有过问苏昀休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身份不明的属下,也没有问苏望苍为什么执意认为是自己害死整个苏家,他只想在余生之年好好保护他们,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不然,一旦空闲下来,那透骨的思念会吻杀他的理智。
    ……
    ——若有一天边疆烽火不再百姓安居乐业,你不想留在这个皇位上了,就和我一起去纵情山水,游遍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好不好?
    ——塞外边疆,海角天涯,不管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你明明这么说,可是现在,你又在哪里?
    人生长恨水长东……二十年生死不见,阜仲已经发须皆白,可是那年承诺会陪他走遍天下的人,却仍然是记忆里笑如江南烟雨的模样。
    阜仲伸出手,想要触摸他熟悉的脸庞,却摸了个空,方似如梦大醒。
    那风华正好的岁月里,那他所爱的,所珍视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啊……
    七弟,对不起。
    一遥,你在哪里?
    告诉我,你在哪里?
    他总是过于迟钝,一梦醒来,方觉自己已经痛失所爱。
    他恨不得将每一寸土地都翻遍,仍是找不到那个执手与共的心爱之人。
    是的,直到你离开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其实远没有你对我来的重要。
    但是迟了。
    十二年前他们回不去从前,如今他已经回不来了。
    犹然记得多年前梦中,颜容雅丽的男子嘴角含笑眼神悲伤地说再见时的情景,那时阜仲就已明白,他的一遥,再也不会回来了。
    阜仲死死守在这个他曾经不想要的至尊之位上,只为能够坐拥这天下,便能感觉柳一遥还在。
    他承诺过的,陪他生,陪他死,陪他过一辈子。
    现在,他大限将至,这片土地仍然属于他,他的一遥也属于他。
    白衣的太子蹲在他身边,素来冷漠的神情里竟是带上了悲伤。
    “尧儿,莫伤心,”他呢喃,攥紧了那生死不离的白玉指环,“一遥和七弟等朕等得太久了,再不去,他们恐怕要过奈何桥了……”
    ——你在的地方,怎么会没有我?
    一遥,我用一生,怀念你曾说过的这句话啊……
    既然你已失言,那么现在,轮到我去你在的地方了。
    ……
    菩萨一样的你啊,我就多瞧了那么一眼,就用上了一辈子来爱你……
    风雪飘摇里,柳一遥对着窗外回想起那人秀丽眉目,忍不住静静微笑,对身边的两个孩子道:“昀休,望苍,帮我把一样东西取来,可好?”
    我们说好生死不离的呢,却害你一个人孤单了那么久。
    真抱歉,我这一生唯一一次食言竟是于你,七王爷当初那句话果然像是一个咒啊。
    他握紧了白玉指环,按在心口,感觉着心脏渐渐虚弱的跳动。
    奈何桥边,我会守着你来呢,你可不能装作不认我……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头也不敢回地离开京城的时候,还不曾对阜仲好好地道别。
    呐,对不起,阿仲,再见。
    明天见。
    下次见。
    ……下辈子见。
    (end)
    第二百三十七章 使者
    时至初夏,几场大雨过后,气候也渐渐转热了起来。
    甄府。
    午后时分,阜远舟端着茶道美人亲自沏的好茶,坐在树荫下看自家徒弟认认真真地练习他教的一招一式。
    苏日暮歪歪斜斜地坐在他旁边,拎着个酒壶自酌自饮,顺便评价道:“气势太重了,子诤你让他收敛收敛,这样不好藏气,偷袭不方便。”
    阜远舟睨他一眼,淡淡道:“一步一步来,他还小,急什么?”
    “啧,”苏日暮忍不住咂了一下舌,“瞧你这腔调,越来越像你皇兄了。”
    阜远舟不咸不淡道:“本就是兄弟,像也是正常的。”
    苏日暮咕哝:“又不是亲兄弟。”
    被踩到雷区,阜远舟的眼刀刷拉扎过来。
    苏日暮识相地给自己的嘴巴上了个封条。
    阜远舟冷哼一声——迟早撕了这张破嘴!
    “师父,”习完一套剑法,柳天晴收了剑,走过来,“方才我可有出错的地方?”
    阜远舟递给他一杯茶,“不错,再去练几遍,等会儿我和你过几招。”
    柳天晴眼前一亮,接过茶喝了,道了声谢便匆匆再去练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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