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佑重复一遍:“晚辈师从木石圣人。”
    阜远舟的杀意瞬间收了起来,面上神色也一片肃然,“十年前……跟在你师父身边的那个小童子就是你?”
    欧阳佑微一颔首,“承蒙前辈记得,晚辈倍感荣幸。”
    阜远舟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惊愕,叹了一口气,把那份冷冽也叹了出去,“欧阳小侄莫要如是说,是我要谢过你和圣人当年的救命之恩才对。”
    木石是武林中德高望重的老人,从这圣人二字中便可知道他于江湖而言是怎么样的辈分了,他武功高绝,海纳百川,修行佛教多年,德行受人尊敬,无论是武林中黑白两道哪个人见了他,都会心悦诚服地敬一声“木石圣人”。
    无论敬重不敬重,圣人也是有仇家的,木石圣人在八年前去世,徒子徒孙都昼夜赶路赶回去奔丧,仇家便是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木石圣人一生收徒不多,即使再怎么样武功高绝,也架不住人家蜂拥而来,木石圣人满门徒弟尽数被杀,震惊武林。
    而十年前,斩剑鬼苏昀休屠尽新任武林盟主一家,受白道众人倾巢而出追杀千里,最后力竭坠江,不过命不该绝大抵就是这般道理,没有刹魂魔教的援兵及时到来而险些进了鬼门关的阜远舟被木石圣人的最后一个关门弟子——一个盲眼的小童子——救了起来。
    斩剑鬼经此一役,从一个神秘人人敬仰的大侠变成了人人喊杀的杀人魔头,木石圣人不是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不过只看了他一眼,便知他不是大奸大恶之辈,所以没有将他丢给杀气腾腾的白道众人,而是将他带回了自己的山头,帮他治伤。
    木石圣人也不过问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缘由,只是在阜远舟在他的山头养伤的那段时日里日日来于他谈论佛经,一点一点平息他心中的血腥仇恨。
    数天之后,阜远舟离开这个宛如世外桃源一般充满安详的山头,一身戾气已经消去大半。
    当时报答不了木石圣人和那个小童子的救命之恩,木石去世仇家屠山的时候他也去晚了一步,对此阜远舟一直遗憾在心,却没想到本该死在当年那场屠杀中的欧阳佑居然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叫阜远舟怎么能不吃惊!
    阜远舟忍不住上前去左右打量欧阳佑几番,确认他是真的没缺胳膊少腿之后,问:“你当年是怎么逃脱的?”
    第二百二十四章 求助
    “你当年是怎么逃脱的?”阜远舟问。
    这么问时他其实心存试探,毕竟木石圣人死了之后就只要当年那个盲眼小童子听过他的真实声音了,看欧阳佑的轮廓身法什么的倒也确实就是那个小童子。
    只是木石圣人的徒弟均是不凡之辈,结果都死在那场屠杀里,这会儿冒出这么一个最不该还活着的人,还认得阜远舟就是被江湖人集体认为死在十年前滔滔江水里的斩剑鬼苏昀休,他难免有些心存疑窦了。
    最近事情诸多,阜远舟已经快到草木皆兵的地步了,这个少年出现的时机也颇是巧合,叫人不得不怀疑。
    欧阳佑倒是没有发觉他话语中的试探,闻言,就是眼眶一红,“是师兄师姐们当年护着我,用一个小仆的尸体作为代替,我才能逃过一劫。”
    阜远舟回想了一下,记得当年木石圣人的仇家是先杀人后焚山的,原是准备奔丧的武林同道以及木石圣人和徒弟徒孙们的诸多好友赶去救援时,只看到满目苍夷和一地焦尸,并且在废墟里找到数目正确的尸体以及他们的衣饰信物和成名兵器,才确认他们真的全部葬身其中的。
    而那时候欧阳佑还未到出师的时候,江湖中人只知道木石圣人有这么个小徒弟而已,都没什么人见过,被认错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不管怎么样,活着就好。”在死亡面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阜远舟只能如是安慰道,但心里还是有些存疑——为什么欧阳佑会对他说这种辛密之事?
    欧阳佑忽然道:“其实师兄师姐们都没死!”
    阜远舟一愣,“什么?”这孩子难道当年被吓傻了么?还是其中另有内情??
    他一直隐隐有种预感,木石圣人当年救他一命,也许不仅仅是因为他怜悯世人的慈悲之心。
    “是真的!”欧阳佑坚声道出了当年的真相,“其实八年前那些人找上门来时并不是先杀人,而是先焚山,后抓人!”
    阜远舟更是大惑不解了,“抓人?抓你的师兄师姐??为什么???”
    “对,他们杀了除了我们师门之外的所有人,然后抓走了师兄师姐们……”欧阳佑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暗淡的眼睛里似乎也出现某种愤恨的光芒。
    木石圣人那般的人物,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不是孬种,见他们在自己师傅的葬礼上捣乱杀人,便纷纷拿起武器和他们缠斗起来,却不料他们人多势众均是武功好手,下手狠辣血腥,更在外设下军队一样庞大的包围圈,众人苦战了许久,最后都重伤失手被擒。
    最后关头,木石圣人的大徒弟——也就是欧阳佑的大师兄将他和一具尸体掉了包,当做是他不幸被杀,欧阳佑则被塞进了尸体堆里,听着师兄师姐被一一带走的声音,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只是他自知没有能力救人,便不敢强硬出头,以谋求后路。
    “那些人丢下了师兄师姐们的衣物兵器,用极其相似的尸体代替了他们的身份,便将他们带走了。从此之后,我就没有再见过师兄师姐们,而后找了八年,但是人海茫茫,我至今还是丝毫没有线索。”欧阳佑最后如是道,短短几句话带过多年颠簸生活,少年人的语气中沾染着一分难言的苍凉。
    八年前他也不过才十岁,师门毁尽无父无母,还天生失明看不见东西,一个人孤零零地四处闯荡,又要寻人又要躲藏还要让自己活下来,若非有一身武功和对农事的与生俱来的天赋,欧阳佑早就不知饿死在哪个的地方化成白骨了,这些年来种种艰辛他没有细说,不是当事人就无法体会那份感觉。
    为什么仇家抓人不杀人?阜远舟困惑,“你确定那真的是木石圣人的仇家?”
    欧阳佑用力抿了一下唇,“我不知道。”他只剩下孤身一人,又是个必须东躲西藏的瞎子,能查得到多少东西?
    阜远舟这回是真真切切表现出了怀疑来,“当年武林中人都以为木石后人全部被杀,不少人想要为你们报仇,其中也有木石圣人的至交,你为什么隐姓埋名多年不求助他们,反而将事情告诉我?”
    欧阳佑也不意外于他的怀疑,“望”着阜远舟的方向,沉默了一下,道:“当年师父去世前曾秘密对我说过……若有一日他门下出了生死存亡性命攸关的大事,绝对不能求助武林同道,立刻走得远远的。”
    “嗯?为什么?”阜远舟挑眉以表错愕,他知道木石圣人潜心修佛,已经到了寻常人所不能理解的知天命的地步了,和乌鸦嘴乌载意差不多,那么。他是算出了自己门下之人会有这一劫了吗?而且也确信能存活下来的只是盲眼的最弱小的欧阳佑?
    “因为,师父说,”欧阳佑攥紧了拳头,道:“出了事之后,若真的要求,只能求一个人。”
    “什么人?”听到此处,阜远舟已经察觉出了眉目。
    欧阳佑似乎有些紧张,微微绷紧了一下身子,沉声道:“斩剑鬼苏昀休——现任刹魂魔教教主!!”
    这个布衣少年话中的惊雷可谓是一个接一个,阜远舟几乎是下意识地浑身戒备,盯着欧阳佑的眼神能把他剥下一层皮来,寒声再度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此等秘密,连阜怀尧都不曾想过,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对方的锐利寒冽逼得欧阳佑霎时又是一身冷汗,禁不住后退了几步,但仍然抗住了,道:“前辈少安毋躁。”
    阜远舟想到此人还身负自己的救命之恩,神态也不似有恶意,微微收敛了一些锐气,但依旧不放松警惕,紧紧注视着他,只要对方有丝毫异动,便将他斩杀剑下。
    世间知道他是苏昀休又是刹魂魔教教主的,世间能有几人?但他确信就不该有一个欧阳佑!
    欧阳佑喘过一口气,急忙解释道:“其实是当年家师曾见过你身上的尊主令。”不过没有说出来罢了,木石圣人也是在临终前才交代他这件事的,算是多了一个筹码。
    果然大意了——阜远舟眉头微皱,眸色暗沉,“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先师去世之后,只有晚辈清楚其中缘由了。”欧阳佑坚定道。
    当年救起苏昀休的时候,山中本就只有他和木石圣人在,伺候的仆人都是隔几天才上山一趟,所有没有其他人——包括他的师兄师姐——知道苏昀休的存在。
    阜远舟的指尖缓缓拂过琅琊的剑鞘,“你方才说求我,便是想求我救你师兄师姐?抑或是查明背后真相?”
    欧阳佑颔首,“两者皆是。”
    阜远舟素来温文的声音微冷,“即使当年你和你师父木石圣人与我有恩,你也不该这么轻易地求我。”
    不管这个人是不是曾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是有些事,不该知道的就是不该知道。
    、
    欧阳佑却没流露出惧意,道:“我相信前辈不是恩将仇报之人。”
    阜远舟笑了,有些讽刺的模样,“你也知道我是刹魂魔教的教主,既然如此,你还是信我?”
    魔教,素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
    欧阳佑缓缓眨了一下眼,沉稳道:“我信的是神才永宁王的一言九鼎。”
    阜远舟这回没有流露出露骨杀意,只是淡淡盯着他,眼中平静地叫人毛骨悚然,甚至也不否认了,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明明是个瞎子,你倒是比常人看得通透得多了。”
    欧阳佑没有骄傲的意思,只道:“那个白衣公子自称姚淮,但我一听便知是化名罢了,而齐姑娘刚才一时说漏了嘴,喊了他一声‘阜公子’,而白衣人唤你作远舟,你们二人是兄弟,这天下间,恐怕没有第二个人的弟弟唤作阜远舟的了,所以晚辈斗胆推测,您就是当今三王爷,神才永宁王。”
    神才永宁王,刹魂魔教教主,斩剑鬼,阜远舟的三重身份,他知道得一个都不漏。
    阜远舟眼睛微微眯起,声音轻柔好似温雅至极,说出来的话倒是叫人不寒而栗,“欧阳佑,你这般亮出了底牌,算是在威胁我么?”为了师门众人,打算豁出去了吗?
    “晚辈不敢。”欧阳佑躬身道。
    阜远舟冷笑,“我可没觉得你有什么事情是不敢的。”这些身份说出去,他阜远舟身败名裂是分分钟的事情,寻常人知道了都恨不得当做不知噎死在肚子里,欧阳佑倒好,直接寻上了他,当真觉得他这个教主是个善男信女么!?!
    “晚辈此举均属无可奈何,还请前辈见谅!”欧阳佑将身子弯的更低。
    远处,齐晏紫不解地望着气氛有些古怪的两人。
    连晋也纳闷了——难道这个欧阳佑认识他们家三爷?
    阜怀尧倒是声色不动,心思还停留在那具女尸身上,总是觉得有些古怪,但是又说不出来。
    而这头,欧阳佑几乎把身子弯成垂直的了,“晚辈清楚无论是刹魂魔教教主的位置还是斩剑鬼的名号对于您来说都是不能泄露的秘密,但是若不是晚辈实在走投无路,也不会拿出此事来请前辈出手!”
    阜远舟不语。
    听不到对方的答复,欧阳佑有些急了,“晚辈只是求之心切,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大人大量不要计较,只求你能帮我一把,救出晚辈同门,若能得偿所愿,我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报答前辈的恩情!”
    八年了,他等得太久了,一个瞎子在人海茫茫里找一个只听过声音的人,找一群他根本抵抗不住的仇家带走的师兄师姐,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一个太多沉重的责任,他背的太久了,太累了,如今能见到一丝曙光,叫他怎么能放弃?!
    阜怀尧伸手扶住对方几乎想要跪下去的身子,皱了眉,确认了对方确实不是虚情假意,终是松了一口气,道:“欧阳小侄严重了,毕竟我还欠着你们师徒一条命呢。”
    欧阳佑听出了他语气的松动,一转瞬就明白了他刚才的试探之意,却也不生气,反而燃起一份悸动的希望:“前辈真的打算帮我?”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串连
    “你既然清楚我的身份,就该明白我的谨慎,刚才所言俱是试探之意,还请欧阳小侄不要见怪,”阜远舟沉声道,“你与木石圣人的救命之恩我毕生谨记,此等要事,自然会尽一份力的。”
    他说过,他阜远舟这一生实在不怎么喜欢亏欠别人的。
    闻言,欧阳佑几乎要浑身虚脱下来。
    坚持了八年的苦苦追寻终于有了尽头,叫他怎么能不激动?
    阜远舟忽然话锋一转,“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木石圣人宁可叫你求助我这么个不算熟悉的外人,也不求助他的至交好友?”
    木石圣人这般嘱托欧阳佑,于情于理,都实在太过古怪。
    欧阳佑迟疑了一下,道:“其实,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只是当年木石圣人这般嘱咐之时,神色太过严肃,他又敬重对方如师如父,木石圣人不说,他自然不会追问。
    阜远舟蹙了一下眉,“若是如此的话,事情都过去了八年,我和木石圣人并无太多交集,即使是帮忙,也不知该从何入手。”
    欧阳佑回想了一下,道:“先师曾经说过,如果有朝一日真的需要请您帮忙,那就定有四个字于你有助。”
    “是什么字?”阜远舟问。
    欧阳佑似乎自己也觉得古怪,顿了顿,才道:“先师说的是,‘三仙向南’。”
    此话一出,阜远舟一下子沉默了下来,面色瞬间转凝,甚至阴沉得有些可怕。
    久久没有听到声音,欧阳佑看不见,只能疑惑地侧耳听了听,不解地唤了一声:“前辈?”难道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真的有什么特殊的玄机?
    阜远舟注视了他好一会儿,但对方脸上并没什么异样,看得出他是真的不知道其中缘由。
    阜远舟的眸色渐渐沉了下来。
    三仙向南……
    孙家的三仙向南图……
    商贾之家的孙澹,武林神话中的木石圣人……
    他们之间,竟是有些不同寻常的关系么?
    而木石圣人要欧阳佑来求助身为刹魂魔教教主的他,是因为魔教和这个三仙向南图也有关系么?
    三仙……虎人……蛇……一枯荣……江亭幽……申屠先生……范行知……魔教……
    阜远舟忽然发觉,很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疑团似乎一下子就被串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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