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卫注定是蛰伏在角落里的阴影,即使为国捐躯矢石间,也不能垂名青史永流传,可能连墓碑都是一块无名石碑,只是,青山处处埋忠骨,玉衡在,忠魂永在。
    在一声声低而坚定的祷语里,三枚白色的响箭呼啸着冲破云霄,迸发出灿白的焰火,白得甚至有些刺眼,带着一股茫茫的荒凉,不仅打破了京城的暗夜沉沉,更惊破了一城的寂静。
    一声,诸鬼不能阻行。
    两声,英魂一路走好。
    三声,玉衡永在,不忘忠魂。
    商铺,民宅,官衙……忙碌的,沉睡的,闲暇的……在京城无数百姓眼里无比风平浪静的一夜,却也有很多很多人久久地站在窗边,月下,廊前,抑或是在隐秘的角落行进的路上,微垂下头,无论是否认识那个已经永远逝去的生命,他们都低声用无人能听见的声音念了一句:
    “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
    皇宫里,正闭目沉睡的阜怀尧忽的睁开眼睛,看向窗外,目及之处只能在天幕中看到远远的一抹烟火的白,还有隐隐传来的呼啸声,三下,不多不少。
    他坐了起身,黑暗里,他的眼神复杂,用很轻很轻的语调说了一句,“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并不是所有影卫都有机会得到这句话的,很多人默默地离开人世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阜远舟也因为他的动作而醒了,睁开眼时有些困顿,没听清他的话,不解地问:“皇兄?”现在离早朝的时间还远着吧?
    “你睡吧,朕有点事。”阜怀尧道,看样子准备起身穿衣。
    影卫那边……能出事的,他只能想到是巨门的人。
    “嗯?现在?”阜远舟揉了揉眼睛,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点亮了牡丹灯罩里的烛芯,殿内立刻亮了起来,暖暖的烛光驱散了一室有些寂凉的暗色。
    阜远舟拿起外袍盖在已经从温暖的被窝里走出来的兄长身上,“什么事这么急?不能明天再说吗?”
    阜怀尧抬起胳膊,穿进外袍的袖子里,并没隐瞒的意思,只淡淡道:“影卫那边有点事。”
    大半夜的爬起来,恐怕不是有“点”事这么简单吧。
    不过影卫的事情除了皇帝谁也没法插手,阜远舟也不多问,“哦”了一声,帮阜怀尧穿戴整齐后,自己也拿起了衣袍换上。
    阜怀尧按住了他动作的手。
    阜远舟冲他笑笑,“我陪皇兄罢了,我会门外候着,不打扰皇兄做事的。”
    “朕并非是这个意思,”阜怀尧摇头,“时辰已晚,你还是睡吧。”
    阜远舟一脸好笑地看他,“皇兄和我哪个比较强壮?”言外之意便是你能大半夜团团转我怎么就不能了?
    而且,现在局势乱作一团乱麻,他实在不放心让阜怀尧远离他的视线之外,尤其是这会儿夜深人静的。
    知道比倔强自己是抵不过自家三弟的,阜怀尧只能无奈地放开手。
    ……
    而在响箭的发出处,甄侦面沉如水,问旁边站着的鸣鹤和金头扇尾莺:“究竟是怎么回事?”
    鸣鹤闭了闭眼,道:“今天下午我们已经和何乌失去了联系,不过他最后留下来的消息是告诉我们他尚且平安的,所以没有向您汇报。结果今晚有弟兄看到了巨门的求救信号,在城外七里处找到了昏迷的何乌,然后送到了这里。”
    之后的事情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了。
    金头扇尾莺接下他的话头,“何乌身上有刀伤,是在围攻之下造成的伤势,不过何乌却是死在‘暗生花’这味毒上的。”
    “暗生花……”甄侦缓缓咀嚼着这三个字,然后念出了一个名字:“江亭幽……”
    暗生花这种毒他是知道的,二十年前江亭幽的独门剧毒,中此毒者浑身溃烂流脓,深及肺腑,欲喊不能受尽痛苦才得解脱,和刹魂魔教的一枯荣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猛地一看上去威力没那么可怕罢了。
    而何乌显然竭尽全力摆脱围堵,撑着跑回来,只为了那份于效忠的帝王而言十份重要的情报。
    甄侦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眼眸深处一片冷然,“去查清楚何乌最后去了哪里。”
    “属下清楚。”鸣鹤领命,饶是沉稳如他,在面对弟兄惨然死状时心里都恨不得立即去将江亭幽千刀万剐方能消恨。
    甄侦沉思了片刻,道:“我现在进宫,翰林院的事情你应付一下,另外,记得厚葬何乌。”
    “是,大人。”
    雪青官服的男子又用那种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汗流浃背了才道:“约束好所有人,报仇不是你们擅自行动的理由,身为巨门中人,你们就算是死也都别忘掉这点了。”
    鸣鹤一肃,深深地弯下了腰,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属下明白。”
    站在什么样的位置,注定在其位谋其政,逾越了,便有可能万劫不复。
    ……
    四大影卫之首与帝王议事,通常都是选在较为偏僻的夙昭殿,甄侦来到这里的时候,明月已经上了中天正往西斜,四处风声轻响,有一种辽旷的苍凉,更衬得四下里万籁俱寂。
    素来无人的夙昭殿里已经亮起了灯火,为了避免被人不经意撞见一下子认出来,甄侦换了那件代表子规的暗红宽袖博裾长衣,黑得几近森青的长发只用着一条缀了冷玉的丝带束在身后,随着笔直的脊梁流泻垂披在暗红的衣裾间,冷玉曳出一抹幽光,在暗夜里显得危险而诡谲。
    他在夙昭殿的门口见到了背着一把黑色的长剑、身着一身黑色劲装的苍鹭,就知道天仪帝已经来了,想必那位君王也看到了代表哀悼为亡魂送行的白色响箭。
    甄侦冲苍鹭点点头,正想进去,却被苍鹭拦了一下。
    苍鹭指了指门里,做了个口型:“三爷在里面。”
    甄侦一愣——什么?
    他知道天仪帝宠信永宁王,也知道阜远舟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不过让他参与到影卫事务里……天仪帝当真如此信任一个曾经和他抢帝位的弟弟?
    回想起阜远舟看阜怀尧时的眼神,他皱了皱眉,心里好似隐隐约约有了个想法。
    不过……
    暗红长衣的子规回忆着何乌临死前说的几个字,心里反复推敲。
    苍鹭拍拍他。
    甄侦回神,摇头示意进去再说,然后就举步往里走。
    苍鹭跟上,低低地道了一声:“玉衡不灭,忠魂永在。”
    甄侦的眼神动了动,没停下脚步,只是在心里再次重复这句话。
    第一百一十章 三字
    夙昭殿里,层层明黄的软烟纱帐自窗前垂坠而下,有细微的风从那雕花绘龙的窗子涌了进来,将薄软的半透明的帘子轻轻拂动出优雅的弧度。
    玉椅之上,年轻的帝王雪白的蟒袍逶迤而下,暗银的滚边纹出牡丹富贵的纹路,乌发如瀑,仅用素白的发带束着,映衬着华美霜冷的颜容,眼角泪痣比沸腾的血液更艳丽,长长的广袖自玉面光滑的扶手上自然垂下,只露出一截霜白的指尖,五指修长似冰,轻扣着刻着山河万里纹路的扶手,一身尊贵帝王之气展露无遗。
    只是这样坚冰般的一个人,在微微垂首听坐在他下首的蓝衣男子说话时,竟是也有一分微微柔和的松融。
    甄侦心里就这么冷不丁的咯噔了一下,刚才那个未成形的想法似乎又更深刻了一点。
    听得动静,阜怀尧抬起头,看向走进来的他们,已经又是那个铁血酷厉的天仪帝。
    甄侦敛去心中波动,和苍鹭一起行了个礼。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无须多礼,坐吧。”阜怀尧淡淡道。
    “谢陛下。”两人像平日里一样各自寻着位置坐下,心里忖度着天仪帝这番带着永宁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阜怀尧像是看清了他们的想法,也不解释,只对阜远舟道:“这两人你都见过的了,重新认识一遍吧,这是影卫中的巨门之首子规和贪狼之首苍鹭。”
    一句话让甄侦和苍鹭目光波动了一下。
    虽然影卫完全效忠历任帝王,不过为了避免皇帝出什么意外,没有将影卫传承给下一个继承者,所以通常都会在皇族里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熟悉而不参与影卫事务,预防有个不测时可以教导下任君主。
    阜怀尧此举,莫不是意思就是打算选阜远舟作为这一人选么?
    阜远舟也飞快地看了一眼兄长,不过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冲子规苍鹭二人点点头,当做招呼,目光在甄侦身上流连了稍久一些。
    各人各有各的心思,不过都没有说出来,自然得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安排好后事了吗?”正当所有人都正襟危坐起来的时候,阜怀尧没有进入正题,却是忽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甄侦愣了一下,才道:“爷放心,臣已经安排了。”
    阜怀尧似乎想说什么,不过双唇动了一下,眉尖就轻蹙了一瞬,“他有家人吗?”
    记下直属于自己的那批影卫的资料的甄侦摇头,回道:“没有。”何乌是他的代号,也是他的名字。
    他顿了顿,补充:“不过有心仪的人在巨门里。”就是刚才抱着何乌眼神绝望的那个年轻影卫。
    “……他若是想离开,就允了吧。”性冷如冰的帝王眼里也有转瞬的悲悯。
    影卫中很多人都是如此,无家无室,若是有个不测,当真是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了,连补偿都没有办法补偿。
    想起了那年轻影卫瞬间空洞的眼神,甄侦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臣替他谢谢陛下。”
    苍鹭的手摩挲着冰冷的剑身,暗暗地叹了一声。
    他和子规都是影卫,每一次鸣起响箭,看见自己熟悉的弟兄了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他们拼尽全力所守护着的帝国,都会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阜远舟能够从他们的话语里拼凑出事情的大概,在长长的衣袖下握住了阜怀尧微冰的手。
    阜怀尧看他一眼,轻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无力保护自己的子民……沮丧无用,他只能打起精神继续往下走,直到真正天下太平的时候——即使穷达一生做不到,至少他一直在路上。
    甄侦突然俯身跪下,暗红的衣袍在青色的大理石上铺陈开来,泛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子规没有完成陛下交代的任务,万死难辞其罪,甘受责罚!”
    阜怀尧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完成?”
    “是,”甄侦虽说是请罪,不过言辞倒是从容,“文试之时有巨蟒袭击,影卫何乌受命前去追踪放蛇之人,并且暗中查探对方的幕后之人,却在今日下午失去联系,于今夜发现在城外七里处,不久后殉职。”
    “也就是说,”阜怀尧的指尖在描着山河万里的扶手了轻微地叩击一声,“线索断了?”
    “并不完全断了。”甄侦话锋一转,这般道。
    阜怀尧等着他往下接。
    阜远舟不知为何有些不详的预感。
    “何乌只留下三个字,”甄侦缓缓半抬起了头,目光似有似无地看了上首蓝衣佩剑的男子一眼,秀逸柔雅的颜容在半边在垂坠的乌发下的阴影里若隐若现,唯有声音字字清晰,“耳,宫,王。”
    苍鹭几乎是下意识地猛然抬头,微微愕然地看向阜远舟!
    阜怀尧眼神轻动。
    阜远舟脸色一变。
    整个夙昭殿里的空气都为之凝滞,连流动的风都顿住了脚步,明黄的纱帏不在轻微浮动,殿里压抑得令人难以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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