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凫黎关。”黑色武官打扮的男子一指点在了大莽和玉衡交界处的一道关卡上。
    “凫黎关。”武人之资的兵部尚书虽然没有动,但也同时说出了同一个地名。
    两人对视一眼,都挑了挑眉,相视而笑。
    阜怀尧站在地图前,朱色琼玉垂珠冠下那双寒星般的眼定在他们所指的地方,不为所动地淡淡道:“理由。”
    连晋说得直白,“当然是趁大莽没力气打仗,先把防御工事做起来,等他们恢复元气了,说什么都不顶用了。”
    这月儿湾弄得几代玉衡君王寝食难安,好不容易能有机会把工事防线做起来,自然就能做一点是一点。
    庄若虚也认同地点点头,没有一分觉得自己不厚道的意思,“而且凫黎关是大莽和玉衡的分界线,一旦大莽兵临城下头一个要动的就是这一块地,凫黎关虽然是险关,不过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上次大莽之所以长驱直入就是因为凫黎关被攻下的关系,另外一打起来,当地百姓就频频遭兵祸,实为艰苦,臣认为首先在这里把防线做起来是上上之选。”
    阜怀尧移开目光,看向他们,“哦?那朕就用这个理由堵住各国的悠悠之口?”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他们不打过来才怪……连晋不甘不愿编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道:“之前恭肃王坑杀大莽将士后引起诸国公愤,大莽愤而扑杀,拼命之举战况之惨烈令占据优势的玉衡都不得不退让议和,大莽民风彪悍,我朝经此一战,心有余悸,做些准备也属正常。”
    某元帅内心语:正常个pi!要不是阜崇临操之过急,这么一个剿灭大莽的机会怎么会错失?反正是大莽撕毁和平盟约在前,玉衡反扑在后,诸国有异议也没理说。
    阜怀尧不置可否,目光移到一直在手里册子上写写画画的户部尚书卫铎身上。
    卫铎手里的笔顿了一下,有些为难,往旁边看了一眼。
    身为端明殿学士的燕舞会意,出列道:“陛下刚登基就要开建这么劳民伤财的庞大工程,臣斗胆,认为此事略显不妥。”
    连晋摇头,“燕大人,打一场仗更加劳民伤财,建造防御工事虽说不是一劳永逸,起码是福泽后代子孙,有何不妥?”
    “元帅都知打仗劳民伤财,我玉衡和大莽刚打完不久,他们元气大伤,玉衡又何尝不是?建造工事需要大批青壮劳力,而元帅正在训练的这批士兵就是新征召的,征兵令方下不久,玉衡哪里再来那么多的人去凫黎关?若是将剩下的年轻人都送去了边疆,玉衡大片的耕地怎么办?不去理会耕地,百姓们吃什么?!将士们用什么?!那些建造工事的人没吃的没用的又该怎么办?!”燕舞踏前一步质问。
    他样貌清秀,平日里看着也不怎么凶煞,不过此时问得咄咄逼人,让在战场有杀鬼之称的连晋都被问得一时没有接上话。
    庄若虚想了想,道:“建造这么庞大的工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们可以分批征召劳力。”
    “分批?”燕舞将杀气腾腾的目光调去炮轰庄若虚,“建造工事是为了玉衡百姓,陛下仁泽天下,心系众生,臣知道,在座的诸位知道,朝廷的众臣知道,可是百姓知道吗?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朝廷又派人将他们的亲人征集到了远方,只看到新皇登基就大兴土木!民心易聚,转眼也易散,百姓们要的是生活安定无忧无怖,此时大局刚定,一切百废俱兴,百姓们都想要生活风平浪静,天下明事理的人又有多少呢?”
    庄若虚试图和他对辩,“月儿湾之事为历代玉衡君主所忧虑……”
    “既是如此,现下就更该深思熟虑!历代先皇之所以忧虑而不动手,就是心知此工程之浩大劳神,才会积累力量,代代传承,等到最合适的时候才将此事解决,庄大人莫不是大不敬地觉得历代先皇的殚精竭虑都属无用之功?”
    “臣不敢……”这顶帽子扣得太大,庄若虚下意识就向天仪帝请了一声罪。
    弹文骇武参天奏地的当朝第一谏臣可不是吃素的,武官磨嘴皮子也从来磨不过文官,连晋和庄若虚被燕舞说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思量重重。
    不过阜怀尧的眼神依然是平静无比的,望着燕舞,“燕卿是坚持反对了?”
    燕舞躬身,“臣并非反对,只是觉得时机不对。”
    阜怀尧顺着他的话问:“怎么样才是对的时机?”
    “待到陛下成为天下民心所向、登高而招一呼百应之时。”
    “天下民心所向……”阜怀尧重复这句话,似乎颇为玩味,不过从那霜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能做到如此的帝王从来都被尊为圣贤,朕岂不是等不到这一天,愧对先皇嘱托?”
    “陛下晓事以仁,治国以吏,明人以礼,爱民以心,又怎么不是圣贤之才?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事情罢了。”燕舞直言心中所想。
    他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会拍马屁,不过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不是更为气人就是更为动人。
    只是阜怀尧没有龙颜大悦或者大怒的意思,只是再度看向卫铎,“卫卿为什么不说话?”
    卫铎刚好在册子上写下了最后一笔,微微垂头道:“臣也认同燕大人的意见,此时动工,实在是不适合。”
    “那你的理由又是什么?”阜怀尧问。
    “恕臣无能,”卫铎请罪,“凫黎关草木、粮食、用度紧缺,臣反复演算,也计算不妥这预算到底是几何,只能大致算出了个数,也能看出户部实在无力承担。”
    而且今个儿工部的人没有来,他也拿不准自己算的这个数误差有多大。
    连晋斟酌再三,道:“卫大人不妨把预算弄出来,就算现下不能动工,也得好好计划计划。”月儿湾的事玉衡君主挂念了好几代人,他又何尝不是挂念了十几年?弄个计划出来,他心里也好有个底,不上不下悬着的感觉太挠心挠肺了。
    “这……”卫铎不由自主地苦了脸。
    不是他要推卸责任,而是确实是扛不住啊!
    户部虽然是管财政赋税的,不过这样的工事谁也没弄过,很多量都弄不清楚,想弄好的话,最起码也要让一个对这种事有研究的人来做吧……
    见他表情,阜怀尧心里琢磨了片刻,也有了几分计较,道:“此事朕再细想一番,诸位也回去再斟酌斟酌吧。”
    ……
    第一百零三章 放下
    甄府,听朝小阁。
    有风拂过,窗外竹影婆娑,沙沙作响。
    “不能收手的话,”醇澈的金黄酒液晃动,映出了苏日暮眼底的一抹平静的冷然,“那就速战速决吧。”拖得越久,越是夜长梦多,既然坦白是下下之举,那么就在事情暴露之前让它尘埃落定。
    阜远舟闭了闭眼,又睁开,打起精神来,“我知道。”
    苏日暮知道他会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就不再多言了。
    “回归正题吧,”阜远舟将带来的包袱放在桌面上,掀开布,露出一个木盒子,打开盒盖后先把铺在上面做掩饰的宣纸砚台拿出来,摊出里面挤得满满当当的各种工具和材料,道:“图纸你也看过了,做一个那种弓弩出来要多久?”
    苏日暮想了一下,道:“两天吧。”
    “行,那过两天我来拿。”
    “不是要十份吗?”苏日暮道,“做出第一份后面的就好做了,半个月我就能给你弄出来。”拿着正品去仿制的始终会有些误差。
    “这样的话……”阜远舟有些迟疑。
    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穿着书生袍子的男子勾勾嘴角,笑起来不羁得很,“安啦,上回跟你开玩笑的,甄侦那家伙平时也忙得团团转,我考完文试就没事做了,想做些什么他也管不着。”
    除非有事,不然平日里他和甄侦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听朝小阁是甄府的,甄侦也并不常在闲暇时跑来——他们凑一块太容易吵起来(单方面的……)了。
    既然苏日暮肯主动揽活干,阜远舟也不阻拦,点头,“随你吧,也不用赶工,不急。”
    “嗯。”
    久违了这些工具,苏日暮有些手痒,熟练地摆弄起来。
    阜远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对方低着头十指翻飞利索地翻、弄着一堆古古怪怪的工具,微卷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颊上留下淡淡的影子,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眸子的颜色比夜更深沉,眼眶在睫毛的阴影下形成了一道仿佛深陷下去一般的痕迹,宽大的袍子挂在单薄的身体上,黑和白的色泽泾渭分明,不知是不是扮久了书生的角色,他收敛目中无人的傲气时身上没有一分武林高手的气焰,两人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这样的苏日暮看起来却稚气了许多。
    ……他才二十一,真的还很年轻。
    二十一岁,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乌载意常说,他们在这一天这两个时辰出生,明明命数坎坷又心比天高,一生劫数重重,如果抗得过的就福泽绵延,抗不过就命比纸薄,他和苏日暮,一个疯了,一个醉生梦死,不知是否正是应验了乌载意的说法。
    阜远舟想起了儿时的苏闻离,和从来都一副君子如玉模样的自己不同,他岂止是清魂傲骨,连眼神里都透着我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嚣张气势。
    拟攀飞云抱明月,欲踏海门观怒涛——这样的苏闻离,这样的苏日暮,他怎么会、怎么能抗不过去?
    想到这里,阜远舟就不再心软,道:“闻离,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我的事?”
    “嗯?什么?”苏日暮抬起头来,不解——他经常答应阜远舟一些事,这家伙老是仗着比他小几个时辰就压他一头。
    阜远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并不介意重复一遍第一次到甄府时说过的话,“杀了他们,放下苏家。”
    较之上一次的悲伤,他此时平淡的话语里渗出的杀意简直能叫神惊鬼怕。
    苏日暮瞬间僵住了。
    ——杀了他们……
    他何尝不想杀了他们呢?连在梦里,他都梦见自己手刃血仇血祭苏家上千亡灵的场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缭绕成了心底的魔。
    只是……放下苏家,该怎么放?他怎么能放?!
    “你是这个家族的希望……”
    “你会成为苏家的骄傲……”
    “你是苏家的唯一继承人,这些东西谁都可以不学,谁都可以不做,但是你不能!”
    “你不要?这句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苏家是你的责任,苏家成百上千人都是你的责任,你说一句不要就真的能丢掉吗?!”
    “苏家的荣耀若是败在你手里,你就是不仁不孝不义!!”
    “你要活下去,你欠了苏家的,你死也不能把苏家丢下,你就要为这上千冤魂讨回一个公道!!!”
    “……”
    “……”
    他,她,他们,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说着那些话,一遍又一遍,仿佛要掏空他的脑子,只留下这些话语在里面盘旋,一辈子不能忘,连死都要刻在墓碑上,带进地府里。
    到头来却是命运弄人,当年他们在世时一死活不愿承下这个重担,只想闲云野鹤天高地阔任我行,待到他们都离开他,他不仅拿起了苏家的剑,还背起了苏家的仇恨,罪孽缠身好似永世不得超生。
    苏日暮僵在原地,缓缓睁大那双看不见活气在里面流淌的眼睛,轻轻呢喃:“子诤,我放不下……”
    他的眼里像是要渗出泪来,可是明明干涩不见一丝湿意。
    阜远舟这才听出他的声音里带着怎样的绝望,像是刀一样杀着喉咙。
    瞬间,呼吸生疼,那种悲恸甚至让他有逃离的冲动。
    只是此刻他容不得自己心软,硬生生压下那份涌上鼻尖的酸涩,“我说了,我不会给你机会让你拿自己的命去报仇的。”
    ——你不放下用自己和仇人的血来血债血偿的念头,我就不会让你去报那血海深仇。
    “不要逼我……”苏日暮攥紧了双手五指,“我不能……”
    “那我宁愿把你关起来。”阜远舟说这话时,曜石双瞳里掠过一丝冷酷,当真说到做到。
    苏日暮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
    阜远舟不为所动一般,“到时候,荣华富贵,子孙满堂,你要什么,我就给你。”
    苏日暮恨声道:“我只要报仇!”
    阜远舟的目光针一样扎过去,“我只要你活着!”
    苏日暮怔住,阜远舟的脸上其实没什么表情,唯有眼神深得可怕,血丝纠缠在眼里,仿佛里面藏了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这一招太绝也太有效,现下这世间能影响苏日暮决定的人估计只剩下阜远舟了,只要一句话,就能让苏日暮心生迟疑。
    “子诤……”
    阜远舟敛去眼里情绪,摆手打断他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除非你答应这件事。”答应我,你会一直活着——即使像乌载意说的那样,靠着酒过下半辈子。
    苏日暮苦笑,“子诤你未免太过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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