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诤,既然有人肯拉你一把,你就要好好珍惜。
    仅仅一瞬,视线里已经没有了彼此的身影,那些未出口的话,也映入了彼此的眼中。
    清风带着寒意扫过,卷起满树杏花飘飘摇摇。
    阜远舟收回目光,打着马走向皇宫。
    苏日暮回身,若无其事跟着甄侦离开。
    他记得,灰宵转身消失在街角的瞬间,他分明看见了阜远舟的眼里,悲伤汹涌流淌。
    甚至撕裂了那张最完美的面具,所有感情无处遁形。
    那样的悲伤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球,苏日暮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
    皇宫,御书房。
    雕花熏月的窗子只打开了一半,用苏绣锦帘遮住了春倒寒的冷意,几枝白杏设在窗边的紫檀棂矮架上,用翡翠刻弧圆瓶供起,旁边一具描金铜鼎内,热热烧着炭火,映得室内温暖如同五月暮春。
    “既然如此,就依庄卿所言吧。”年轻的帝王在奏折上批了一个朱红的“准”字,身边的太监将奏折恭敬地呈下去交给坐在下首的右相庄德治。
    庄德治满意地接过来,一抬头,看到天仪帝随意瞥向门口的一眼,于是捋捋胡子,笑了,“陛下,今个儿宁王似乎不在?”难怪有些心神不定似的。
    德高望重通常还携带着一个词,就是老狐狸。
    阜怀尧不理他隐晦的调侃,安之若素地颔了颔首,“武举事宜需要筹备,他出宫去了。”不紧不慢的嗓音里还是掩饰不住低哑,本来就霜一般白皙的脸色也更显白了,只有端坐的姿态一如既往,看不出病中的虚弱。
    有些人,生来就没有示弱的资格。
    庄德治叹口气,换了话题,“陛下要注意身体,别仗着年轻就不把养身当回事。”他本就是看着阜怀尧长大的,这副口气也不算失礼。
    阜怀尧认真地点头,“朕记住了。”
    “那老臣就先告退了。”庄德治站起来。
    “庄卿慢走,寿临,送右相出宫。”
    “是。”小太监应了一声,恭敬地引着老者离开了。
    御书房中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偶尔传来纸页翻动声和书写声,有风轻轻拂过,吹动了明黄色的苏绣锦帘,荡出一层层优美的波纹。
    似乎觉得安静了些……
    阜怀尧顿了顿笔,只是一瞬又继续往下写,目光波澜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寿临走了进来,“陛下,宁王回宫了。”
    他话音未落,就有一个男子跨步进来,峰眉明眸,蓝衣皎明,长剑森寒。
    阜远舟照例将琅琊取下来放在特设的剑匣中,一转头就看见挂念着的兄长坐在螭龙大书案后,低着头在批改奏章,长长的睫羽下敛了一双冷清的狭长凤目,泪痣轻点眼角,金龙抢珠冠束起一头墨发,余下的青丝垂身,因为不是在正殿,所以只着常服,一身白衣如雪,长衫的下摆和袖口上,绣着重瓣的玉蝶梅叶纹,握笔的手袖子微微下滑,露出手腕上缠着的鸦青与天蓝相间的手绳,举止威仪矜贵,抬眸看他时,容色微微和缓。
    然后,寿临就眼睁睁看着一回宫就气势汹汹席卷来御书房的永宁王殿下瞬间变脸,委屈至极地走上前,朝天仪帝一扑~~~
    寿临嘴角抽了抽,默念非礼勿视,急急退出去了。
    王座上,他收紧手,将脸埋在阜怀尧脖颈,默默敛去眼角未散的悲伤。
    ——抱着这个人,就像是一种归宿,仿佛自己无论去到了多远的地方,偷摸打滚得怎么遍体鳞伤,总是有一个人会在这里挂念着他等待着他回来,一个怀抱,拂去所有委屈伤痛。
    一如当年生辰那日东宫门前冷漠却温暖的他,一如森冷的地牢里说你没有错的他……十余年不曾变更。
    虽然扑过来的人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但阜怀尧还是嗅到一丝异样,“远舟?”
    “皇兄,你不是应该在床上躺着吗?”窝在兄长怀里的阜远舟抬起头来,澄澈的眼里泛起一丝怨念,不等他问什么,就立刻控诉。
    话题轻易就被转移了,阜怀尧没有留意刚才一闪而逝的念头,伸手揉揉他的脑袋,顺毛,“有点急事要处理,就起来了。”
    春季万物初始,也是朝廷最忙碌的时候,不仅是新帝登基大开恩科,还有很多每年固定在这段时间的事务也一涌而来。
    “有什么急事能比你的身体更重要?”阜远舟还是不满,一副耍赖似的语气,他不是不清楚,只是单纯发表一下郁闷而已。
    阜怀尧晓得他的小心思,哭笑不得,“朕只是受凉而已,不是大病,而且朕已经退烧了。”
    阜三爷瞪眼,“这是见微知著的问题,皇兄你太不谨慎了。”想到这里就想起苏日暮那个笨蛋,就有气不打一处来的感觉。
    阜怀尧点点他鼻子,任他的手探上自己的额头,“就你伶牙俐齿。”
    的确已经退烧了,阜远舟松了一口气,“那皇兄用过午膳没有?药吃了吗?”
    阜怀尧有些好笑,“朕在宫中,自是有人提醒,倒是你,吃了没有?”
    这么一说,阜远舟讪讪摸鼻子,“商量事情商量得有点投入,大家伙儿都给忘了。”
    阜怀尧无奈,叫人马上去传膳。
    书案旁边有个小案几,摆着些时令鲜果,阜远舟这才觉得饿了,随手拿了根香蕉剥了来吃,还不忘给兄长送上一块杏仁酥,对方无奈咬下。
    “下回出去就随身带些东西吧,别饿着了。”阜怀尧继续批改奏折,一边道。
    阜远舟险些被噎着,“皇兄,我不是小孩。”难不成还要带一包零食出门?
    “既然不是小孩,就不会忘了用膳。”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嘀咕:“好像你没忘记过似的==”就他待宫里这几个月就提醒过多少回了?
    天仪帝默了一下——好吧,言传身教这点他没做好。
    第四十一章 箫声
    饭菜很快就送了上来,挥退宫人,只有两兄弟在,气氛很轻松,阜怀尧也不介意对方边吃边说话。
    看过阜远舟刚给他的关于武举的一些措施,天仪帝微一抬头,望向身旁说完苏日暮的事情在从容喝汤的男子,想了想,的确是不记得阜远舟拿了苏日暮的荷包后有没有还给他,一脸无辜的永宁王对此的解释是他随手塞进兜里,后来忘记放哪儿了。
    “朕很好奇,你和他打了什么赌,让那个……”想了想,还是没把酒鬼这个不雅的词说出口,“让他心服口服的?”
    就阜怀尧看来,即使赢了,那人也能用一张嘴把这个赌糊弄过去,而且……
    他清晰地记得那人看似明亮的眼睛里的死气沉沉。
    这样一个人,是什么能打动他为朝廷效力?
    “这个保密啦~~~”阜远舟眨眨眼睛,看不出丁点不自在。
    “连皇兄都不能说?”阜怀尧好笑。
    “嗯。”阜远舟用力点头,“这是秘密~”
    说着,他舀了一勺百花鸭舌羹递到兄长嘴边,对方也自然地就着他的手吃下。
    “该不会你威胁他了吧?”阜怀尧随口道。
    “咳咳咳,怎么可能……”阜远舟偷偷摸鼻子。
    不得不说,陛下你真相了……
    好奇归好奇,天仪帝也没太在意那个赌,反正人肯参加文试了就好,在那之后,能不能驾驭那个桀骜不驯的人,才是一个帝王的事。
    御书房内又恢复了寂静,只是,多了一个人,似乎不像之前那般空旷了。
    心中忽然出现的念头,被他刻意忽略了过去。
    屋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窗下的栽种的灌木丛被雨水打得微微作响,用完迟到的午膳的阜远舟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一丝微微的冰冷轻风便扑面而来。
    春雨润物无声,四下里朱栏玉檐平地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又铺上了被风打落的木兰花,雨珠溅落在积水的地面上,晕出一圈圈细细的涟漪。
    阜怀尧不经意抬头,看见青年站在窗边,修长稳定的手扶着窗栏,一身海蓝白纹长衫随着偶尔吹进的带着寒凉的清风轻微拂动,长身轩立,萧疏隽逸,好似已在这里静立了许久,只待一个回眸,就会露出那如山般沉静的温柔。
    这个人,似乎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将那一身凌劲锐气收敛,整个人都平和静稳起来。
    唇边慢慢泛起一丝笑意,像是水晶杯里落入一抹亮色,瞬间融染而开,阜怀尧低下头,换了一份奏折。
    不多时,阜远舟忽地抬肘,翻腕,抖袖,无声无息间将架子上一管木箫用内劲引了过来,握在手里,手指捻过箫上垂着的一穗红缨,他笑了笑,修长有力的手将其执起,将木箫触在唇上,袍上垂落的素色衣绦飘转摇曳,末梢旋着优雅的弧度。
    随即,阜怀尧便听见一线低沉的箫声从屋内幽幽响起,箫声如缕,清冽淡远,缓缓在细碎的雨声中悠悠飘荡。
    春到长门春草青。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
    天仪帝一面听着这曲调,一面翻阅着公文,心中似乎也逐渐平静悠和了起来。
    箫声悠悠,雨声淅淅。
    慢慢地那箫声止歇下去,在某个音落下时忽然一转,再起的音调已经是缱绻缠绵,欲说还休,道不明说不清的情丝绕绕转转,融进了低沉的箫音里,暧昧难明。
    隰桑有阿,其叶有难。即见君子,其乐如何。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隰桑有阿,其叶有幽。既见君子,德音孔胶。心手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阜怀尧听着听着,就是一愣。
    窗边执箫而奏的男子俊美而优雅,轩若淞海,清贵傲岸难言,从年少成名起,京城里就不知多少少女辗转反侧思君不嫁。
    放下木箫,阜远舟回头时看到的就是兄长若有所思地坐在那里,表情、好吧,面无表情的脸上似乎隐隐约约带了那么一些古怪。
    他心里就是一咯噔,莫非皇兄听出了什么?
    他虽然明确了自己喜欢阜怀尧,但是还没有这么快挑明的打算啊……
    “远舟,过来。”见青年收了木箫,阜怀尧淡淡道。
    阜远舟将木箫放回架子上,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走过去,坐在特地为他设的君王下首一点的位置。
    阜怀尧似乎在想什么,没有看着他,倒没发现他的不对劲,指头在桌面叩了叩,片刻后才道:“远舟过了今年生辰的话,就二十二了。”
    “……嗯。”
    阜怀尧继续道:“父皇生前说为你选王妃,你也没答应。”
    那时候永宁王和刘家千金——也就是他的表妹刘曼订了亲,但是先帝和阜怀尧并不看好这门亲事,毕竟刘家家大势大而且野心勃勃,和刘家联姻后阜远舟对他的威胁就更大了。
    阜远舟嘴角一抽,睁大一双乌澄澄的眼,努力地展示自己的无辜——他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未婚妻什么的和他无关,他喜欢皇兄!
    别说刘曼死了,就是她没死,阜远舟对她也只是一种感激和责任,在那个温柔淑良的女子能为家族狠心背叛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感情都已经灰飞烟灭。
    不过皇兄干嘛提这个?
    阜怀尧终于抬眸望着他,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一软,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顿了顿,才问:“远舟你是不是……有倾慕的女子?”
    阜远舟一愣,脸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呆滞的表情,许久才发出一个单音:“……啊?”
    阜怀尧凝神看着这个已经成熟并且强大的男子,他虽然决定将这个人留在身边,但是没有禁锢他的意思,即使疯了,阜远舟仍是最优秀的,他可以娶妻生子,就像阜怀尧,为了延续王族血脉可以和不爱的女子在一起。
    被突如其来的问题打击的懵了一下的永宁王总算回神,竖眉,瞪眼,“皇兄你想岔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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