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阜怀尧,顾郸明显浑身一瑟缩——那个他追随着的人冷锐勾魅看起来冰冷血腥而不详,却是他立愿侍奉一生的君主。
    “你的忠心本王很欣赏,不过你要记住,忠心也是要头脑的,误杀盟友反惹杀身之祸什么的,那就太蠢了。”阜远舟眯了眯眼,又睁开,随着眼睑的渐渐上移,双唇在俊美的面容上缓慢地划出危险的弧度,那双黑色的眸子却像是如一泓墨潭,幽寒彻骨,像月夜下追风傲雪的剑光,没有那个他尊敬并且倾慕的兄长在身边,那隐藏在躯壳下尖锐的棱角变得越发明显,而本人根本没有遮掩的意思,“而且,若是本王和你来比,你猜猜,皇兄会选谁?”
    会违抗命令的属下,铁血冷漠的天仪帝会留吗?
    没有君王会留一条不听话的狗,尤其是,这条狗并非无可取代的时候。
    而现在的他,仍是文武盖世能为阜怀尧所用的乖巧听话的弟弟。
    对方的话外之意太明显,顾郸一动不敢动,冷汗像是蛇一样滑腻腻地顺着额头滑下来,他用一种近乎恳求和绝望交织的眼神望着面前的男子,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阜远舟不为所动,直起身子,轻声一笑,声音也恢复到原本的模样,连浓墨般的眼眸都变得清澈如初,“顾太医,既然我的身体已经好了,你每隔几天送来的药膳就停了吧~~~”
    正好有宫女路过,听到后掩嘴偷笑——没想到殿下怕吃药。
    顾郸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胡乱地点着头。
    阜远舟满意地点点头,举步离开,绣着大簇紫藤花的繁丽衣摆几乎委曳于地,压摆的两条坠玉掐花流苏笔直垂下,在转身的瞬间划出优美的圆弧。
    背后,顾郸脸色发白几欲瘫倒在地,靠着墙壁,在春倒寒的冷意里汗湿重衣。
    ……
    雨声淅淅沥沥打在屋瓦飞檐上,寝殿里,墙角近人高的宫罩纱灯内,烛焰暖暖地燃着,四周的窗子上也挂上了厚重的牡丹素绣绵帐,挡住外头的寒风。
    阜远舟一手端着个半透明的水晶圆碗,脚步无声又快速地踏入殿内,碗里蜂蜜水没有溢出半点,他忽地想起什么,又放重些许脚步。
    床榻上躺着的男子果然没睡着,只是闭目憩息,神情静然,听到动静后眉峰略略一动,接着便睁开了眼,他的眸色本是清极寒绝,看到来人后微微松融。
    “皇兄,喝点蜂蜜水润喉吧。”阜远舟坐到床边,道。
    阜怀尧微一颔首,便被扶了起来,靠在了对方身上,他伸手接过阜远舟捧着的水晶圆碗,温热的液体轻轻送入喉中,让略显干涩的嗓子好上许多。
    他的袖子在动作间滑下,露出一截白似霜染的手腕,阜远舟替他掖了掖,把空碗拿回来放到一边,然后用手背碰碰他的额头,试一下温度如何——还是热的。
    “什么时辰了?”阜怀尧问。
    阜远舟看了看更漏,“再过两刻就卯时了。”顿了顿,他皱眉,“皇兄还要上朝?”
    “今日不是休沐,小病而已,何须罢朝?”他淡淡道。
    阜远舟扁扁嘴,他自然是知道,在还是太子的兄长摄政那几年,阜怀尧就从未停过一日早朝,就勤政这点,玉衡史上能与之相比的皇帝都不多。
    “明明是朕病了,怎么委屈的是你?”瞥见他的神色,阜怀尧冷峻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烟色的淡笑,伸出手放在阜远舟的头顶,轻轻揉了揉,顺毛。
    阜远舟也不介意被当做孩子,似真似假抱怨道:“有个太勤快的皇帝哥哥,远舟觉得自己担子甚重啊~~~”
    “你啊……”阜怀尧失笑,收回的手顺道捏捏他的鼻子,感觉身上的不适也好了很多。
    “皇兄,我陪你上朝。”阜远舟无可奈何道,他早就知道自己劝不动人了,已经叫宫人准备好了他的朝服侯在外面。
    “别捣乱就随你。”天仪帝随便叮嘱一句,果然又看到了那人小动物般露出无辜的表情,于是又淡淡笑了,片刻后,才问:“为什么要常安亲自去熬药?”
    阜远舟眨了眨眼睛,“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阜怀尧抬起双眸看他。
    “怕……怕有人下毒。”青年顿了顿,歪头回看他,这般道。
    “谁会下毒?”阜怀尧像是不经意地问。
    “不知道……远舟只是不放心……”他的脸色中流露出有些恍惚的冷意,而他自己毫无所察,目光也变得朦胧起来,仿佛陷入迷雾般真假难辨的回忆里。
    是因为当日那杯毒酒吗……
    阜怀尧一蹙眉,“远舟。”
    阜远舟像是突然惊醒一样,望向他时眼神又恢复成明澈的清明。
    常安恰好在此时走了进来,举着托盘,托盘上是一碗散发着浓浓药味的中药和一碟软糯的枣泥甜糕。
    阜远舟好像忘记了刚才的失神,起身接了过来,放在旁边的案几上,手指一动,指间便多了一枚银针,在药和甜点里试了试,确定没有什么特别的“佐料”,才端起那碗温度适宜的中药给天仪帝。
    常安微微皱眉,就见阜怀尧冲他使了一个眼色,他瞬间心领神会,立刻告退,去寻薛定之重新布置了一下天仪帝身边的各类人手。
    阜远舟的动作倒是提醒了他,虽说恭肃王死了,永宁王疯了,博安王走了,但是新帝年初刚登基,难免有内内外外的人不安本分。
    这帝位之上,最不缺的就是阴谋算计,踏错一步都可能生死难料。
    ……
    天色微明,雨也慢慢地停了,太和殿大殿前静静排列着上百名等候上朝的文武官员,几株笔直的青松和盘曲的古榕立在道路两侧,乍冷的春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楚故和燕舞在人群中穿过,不少人都或尊敬或友好地让开路给两个年轻有为的重臣,他们一个个回了笑容,不怎么费劲就找到了那个一身雪青官袍、温柔秀雅如江南烟雨的男子。
    两人站到甄侦旁边,使劲甩眼色——苏大才子怎么样了?
    甄侦冲他们柔柔一笑——能怎么样?
    燕舞眼巴巴望着他——小侦你别辣手摧才啊!
    甄侦挑眉——我自是有分寸的。
    楚故抽抽嘴角——你居然知道分寸这个东西?
    甄侦睨眼,煞是温雅地笑。
    燕舞和楚故同时后退一步——好吓人!
    不一时,到了早朝的时辰,就听见朝鼓咚咚沉响起来,同时殿门大开,百官迅速地整一整衣冠,楚故和燕舞也不例外,按次序鱼贯进入大殿,分立两排。
    群臣虽是人数众多,但这期间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太和殿内极为空旷辽广,两旁各是九根矗立着的沥金蟠龙高柱,更见天威肃穆,斑斓堂皇,极为气派,地面上是一块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石砖,打磨得光可鉴人,琢出恍如云雾的纹路。
    金九龙御座上龙见五爪腾空,脚下腾云,口吐龙珠与日月争辉,明黄帝袍十二旒珠金冠的年轻帝王走出八扇玉石贴片牡丹屏风,落座在帝位上,步履平稳,身姿峻拔朗毅。
    令众人惊奇的是,久未出现的永宁王身着亲王朝服,容色高峻,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原本的位置——九层玉石台阶下,离帝最近的地方。
    不过他们没说什么,垂目观心,整衣肃容,山呼叩拜。
    隔着纹理光滑的扶手,一角明黄衣袂从上面略略垂下,遮住了些许椅身上雕琢出的龙翔天际图案,天仪帝沉声道:“众卿平身。”
    旒珠下长目狭雍,朱砂血红,冷极魅极,惊心动魄,那嗓音是一贯的清冷寒凛,但明显沙哑,一下就让众臣听出端倪——皇上病了?
    再觑觑永宁王的神色,果然不太好看——这位殿下倒是如传闻一样,和皇上关系亲密……
    好奇归好奇,担忧归担忧,政事还是要处理的,大臣们一个接一个启奏,天仪帝和平常一样,时不时开口处理各种事务。
    偶尔有些问题争论不休,几个脾气不好的文官吵得脸红鼻子粗,个个捋袖磨拳恨不得用另一种方法来解决,没等阜怀尧发话,阜远舟一个阴森森的目光瞪过去,那群人一个激灵,就通通安分了。
    右相庄德治笑眯眯地看着在自己对面的阜远舟,被后者毫不客气瞪了回来。
    “臣有事启奏。”兵部尚书庄若虚出列,“武举将近,臣蒙恩主持并监考这次会试,但另一位主监考官一职一直空悬,还请陛下圣裁,早日决定,好筹备武举一众事宜。”
    阜怀尧微微蹙眉,这个他也思索了几天,但都没有比较好的人选,别说连晋赶回来的时候时间晚了点,就是他趁早回来了,筹备会试这种琐碎的事也不是他那个大大咧咧的性格适合干的。
    武举最开始应该是由兵部主持,不过玉衡皇朝前面几位皇帝都不怎么注重武举,断断续续办了几次——不然更喜欢武艺的阜远舟就以此扬名了——都随意让兵部和礼部一起办了。
    先帝时期,七王爷阜徵死后玉衡就一直在休养生息,多少有重文轻武之意,太子摄政时因为战乱也无暇顾及此举,二七宫变里刘家和以兵部为代表的阜崇临的势力覆灭,这两部被牵连得最厉害,人才急减,导致现在主持武举的兵部对这件事的筹备流程什么的也是不甚熟练,于是,出现了一个很尴尬的现象——人到用时方恨少。
    “不知诸位爱卿有何想法?”
    监考官此职甚是重要,是科举公平的保证之一,都是由有能力的重臣担当,而且,武举和文试不同,没有那么多繁复的考试,除了关于谋略的简单笔试外,凭着实力打一场架就是了,主监考官也相当于评审官,对考生的评价也是他们能否中举的标准之一,眼力武力什么都要好,考中的大部分考生会默认自己是两位主监考官的门生,这也是拉拢人才的一个途径。
    第三十七章 臣服
    有大臣陆陆续续举荐了几个人。
    “刑部商卿,皇城军擎威将军,礼部侍郎布卿,枢密院韩枢密使,”阜怀尧点了点这些人名,“诸位卿家举荐了你们,你们觉得如何?”
    商洛程举步踏前,实话实说:“臣惭愧,臣不善武艺,并不适宜担任此等重职。”
    擎威将军方逅也推辞:“皇城军事务繁忙,连元帅主持春耕事宜未归,恕臣无能力任职。”
    礼部侍郎布罄叹口气,尴尬:“臣亦不善武艺……”
    枢密使韩谷无奈:“臣对武举一事并不精通,恐怕有负陛下所望。”
    要么不合适,要么不擅长,要么官职不够高,有些是没办法调出来的,阜怀尧神色不明,大臣们纷纷低头作惭愧状——会武功又官职高的官吏还真的不多,总不能让嘴皮子利索的文官去考验武生的纸上谈兵吧。
    就在太和殿内气氛渐冷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身着海蓝蟒袍的伟岸男子踏前一步,目光沉静,拱手一礼,朗声道:“臣弟愿为皇兄分忧,自请武举监考官一职!”
    霎时间,上百道目光刷刷刷积聚到他身上,有兴奋,有惊喜,有怀疑,有吃惊,众生百态。
    被万众瞩目的男子从容不迫地立在原地,举手抬足间是王族矜持的骄傲,散发着一股强大无所畏惧的自信。
    他抬头看向帝座上尊贵的身影,四目相对时,眉眼轻弯,嘴角微勾,眼里是沉静的温柔,睥睨的张扬。
    阜怀尧视线微顿。
    这个人是永宁王,却也不是,他有着阜远舟的自信镇定,也有阜远舟从不表现的张扬狂狷……还有,一抹让人恍然觉得是错觉的深情。
    燕舞大大方方越众而出,“臣有言,宁王殿下少时已经以文武惊天下,武举监考一职,臣认为殿下当之无愧。”
    资政殿学士魏会出列,“臣附议。”
    楚故慢腾腾走前一步,“殿下曾司掌礼部,熟悉各类科举事宜,武举武功谋略,臣亦举荐宁王。”
    “臣附议出府尹所言。”刑部尚书商洛程再次出列,尽管他和燕舞楚故等人一开始都持清君侧的态度,但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当能力惊艳如阜远舟可以效力朝廷的时候,他们绝不会持偏见态度。
    何况,现在的永宁王疯症好转,已经正常很多了不是吗?
    甄侦望了一眼阜远舟,眼里是不熟悉的人所看不出的看热闹的玩味。
    群臣都静谧下来,等着天仪帝的决定。
    永宁王已经甘于臣服,一旦让阜怀尧点头,就证明这位陛下承认阜远舟的存在,而后者疯了之后变成观望派的宁王党彻底转为保皇派。
    明黄帝袍的男子注视着他,顷刻后,颔首,微微低哑的声线是不变的肃严威仪,“既然如此,远舟,即日起,朕命你与庄卿一同主持监考武举,不得有误。”
    阜远舟一礼而下,“臣弟谨遵圣谕。”
    曾经宁王党的官员们纷纷对视几眼,最后全部恭敬地垂下了头。
    他们并不十分意外,在某个因为崇拜宁王所以大放阙词非议太子的官吏被殿下处理了开始,他们就认识到了这位主子对兄长的尊敬,而事实也证明,他的尊敬并非毫无理由和收获。
    ……也许,谁也想不到永宁王殿下心里正不爽得很:如果不是这帮大臣啰里啰嗦半天没商量出结果,皇兄又明显在苦恼,他犯得着赔上粘着亲亲皇兄身边的时间去做这劳什子的监考官么?
    该死的,尽职就尽职,但是现在他们就不能体谅一下他们尊敬的陛下还在发烧吗?
    阜远舟内心的怨念实在太强大了,很快就有官员在这位殿下笑吟吟的面容令人后背发冷的目光中想起了这件事,相互使了几个眼色后,纷纷表示其他事宜不是特别紧急,会在退朝后递上奏折,并且婉转地表达了希望天仪帝多多休息保重龙体的愿望。
    阜怀尧无奈地看自家三弟一眼,宣布退朝,起身时确实感觉一阵晕眩,身上似乎更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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