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鸢猛然停住步子,继而有人开口,语气淡淡的,是林宛洁。
    “我从没说过我想要见他。”
    “你不想见他么?”吴世源反问,“你若不想,怎会在生病时还迷迷糊糊喊他的名字?我与林小姐成婚多年,竟不知林小姐是这般念旧,哪怕要怀念这样一个娶妻纳妾的有妇之夫,也从不肯多看我一眼。早知如此,你又何必要嫁给我呢?”
    “林家家道中落,当年所欠外债,均是仰仗贵府偿还。”林宛洁说,“大少爷愿意娶我,免我林家遭受破败之苦,我很感激,而至于从前的事,都已过去了,我也早就忘了。”
    “感激?”吴世源笑了,“可我娶你,并不是要你感激我的。你若真感激我,也就不会与那崔贺私通,你嘴上说着感激,可你心里念的、投怀送抱的,却从没有我吴世源的位置。你对我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我早已说过,我与崔贺那晚,是我喝醉了。”林宛洁道,“大少爷若实在介怀,自可休了我便是。”
    “我为什么要休你?我不休!”吴世源骤然提声,恨恨说道,“做错事的是你林宛洁不是我。我不仅不会休了你,还要把你留在我身边,我要你给我生许多孩子,一辈子都做我的吴太太。你休想恢复自由身,我告诉你,你跟杜呈璋再也没有可能了。”
    沉鸢轻蹙了蹙眉,良久,林宛洁道:“如此也好。多谢大少爷把话讲得这样清楚,叫我早些死心,也好过痴心妄想。”
    那声音里带着些浅淡笑意,似是并不在乎,又好像心如死灰。吴世源没再说话,后来池塘风起,他走远了,藤花窸窣作响,沉鸢回过神来,正要逃离,忽听得身后温声开口,她只好原地站住。
    “大少奶奶,陪我坐一坐罢。”
    沉鸢与林宛洁走回草坪,树荫底下一方长椅,林宛洁拂了拂灰,示意她坐下。
    遥远处人声传来,倒衬得此处更安静些,沉鸢遭人发觉偷听,低垂着头有些尴尬,林宛洁却不甚在意,只望着她说道:
    “我来得冒昧,多少有失礼之处,还望大少奶奶见谅。只因现下你我两家欲要结姻,少不得日后还要联络,我不知方才我与他的话,大少奶奶听到多少,不过我与杜呈璋,实是自他与你成婚,就再未联系过了,万望切勿有所芥蒂,以致误了儿女婚事。”
    沉鸢恍惚一阵,总算明白今日吴家来人的原因。
    原来三弟杜呈琮所喜欢的那个女学生,是吴家四小姐吴季湉,杜吴两家本就互为臂膀,如此一来更是亲上加亲,难怪周蕙里近日找人算卜生辰八卦,杜呈琮那小子也日日乐得眉开眼笑,大概真是好事要近了。
    “杜呈璋……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的。”林宛洁慢慢说道,“是我那时自负,以为我们自小一同长大,常人道日久生情,他没有不爱慕我的道理。后来才知道这世间的男女之事,总是怪爱捉弄人的,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娶我,我脑海里想象的那些情形,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我很仰慕大少奶奶,自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你我第一次见面,是在你与他的婚礼上,我心里跨不过那道坎,大概终究没法跟大少奶奶成为朋友。”
    “不做朋友也罢,反正我这人也怪闷的,平日里总是无趣。”沉鸢沉吟片刻,弯了弯唇,“不过既然吴府小姐与我三弟彼此有意,大概我与大少奶奶也是有缘,虽做不成朋友,能做做亲戚也是好的。”
    林宛洁怔了一怔,随即沉鸢唤人来倒茶。清茶入杯,沉鸢两手拈着敬她,林宛洁默了良久,轻轻接过:“多谢。”
    忽然那草坪上空升起一线风筝,悠悠浮浮的,有人拉着线在奔跑。
    沉鸢望过去,看见三两少年爱侣,是杜元茉与徐北岩,吴季湉与杜呈琮,他们在阳光底下打闹嬉笑,那画面实在有些耀眼,恍惚间她想着,原来这世间也有那么多两情相悦的爱意,可偏偏别人都有,却落不到她沉鸢头上。
    “大嫂!快来一起放风筝呀!”
    有人笑着招手喊她,沉鸢回过神,是杜元茉。她摆手推辞,却禁不住那小姑娘跑来拽她的胳膊,她逃脱不得,只好跟林宛洁道别,林宛洁点点头,沉鸢迈出一步,被杜元茉拉进阳光里。
    起风了,她耳旁的碎发都吹动起来。
    沉鸢接过徐北岩递来的风筝握轮,转眼那风筝越飞越高,一旁杜呈琮的风筝败下阵来,气得他直跳脚,杜元茉开心拍手,笑声似是伴着风筝也一同飘到天上去。
    沉鸢同她一起笑着,遥遥远远,那笑容落进叶慈眠眼里。
    静静望了半晌,他收回视线,低头喝茶,身侧忽然坐下一人,他偏眼看去,是徐西复。
    “叶兄好雅兴,今日杜小姐生辰,怎也不同我们热闹热闹?”
    “方才打了几圈牌,可是输了不少。”叶慈眠微笑道,“我输不起,便不愿玩了。”
    “区区小钱有什么关系,叶兄又不是穷人。”徐西复笑了,“难怪常言道近朱者赤,叶兄同大少奶奶走得近了,就连托辞也都是一样的。”
    叶慈眠骤然一顿,蹙眉抬眸间,徐西复已敛了笑意。
    “家父寿辰那晚,你送她回去,我都看见了。”徐西复看着他,“我与叶兄朋友一场,可呈璋也是我的朋友,我既已知道,便实在无法袖手。你也休怪我冷言扫兴——”
    “叶兄,那终究是杜家的大少奶奶。”
    风拂过叶慈眠的手指,他拈着茶杯良久未动。
    远处沉鸢还在奔跑笑着,他听着笑声,慢慢抬手,将杯子递到唇边:“我自然知道。”
    众人在杜公馆欢闹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沉鸢与杜元茉出门送客。
    吴家、徐家各自乘车离开,杜呈璋有事要与徐西复办,也跟着一同去了,沉鸢站在铁门外挥手作别,转眼间人物散尽,回头看时,只剩徐北岩还踌躇未走。
    想来小儿女还有什么私房话要说,沉鸢微微一笑,背过身去。
    忽听闻深巷里有人依稀叫卖莲蓉米糕,那是江南点心,在京城并不常见,她记起絮儿爱吃,也是刚好找个缘由避嫌,同杜元茉讲了一声,便循声朝远处走去。
    时值黄昏,街角热闹,车马声络绎不绝。
    沉鸢在杜公馆里闷得久了,偶尔出来一趟也觉得新鲜,她边走边逛,权当散心,不经意间看见前面一人背影,瘦削颀长的,倒好像叶慈眠。
    方才人多杂乱,送客时她没见到他,也并不知道他是何时走的。如今又在街边遇到,想着上前打声招呼,沉鸢快走两步,就要赶上,忽然街边闪出一人,她来不及反应,只望见一叶寒白刀光。
    “叶慈眠!”
    惊慌喊出声时,她看见行刺之人逃走,叶慈眠晃了一晃,捂着腰侧慢慢跪下。
    不记得是怎样扑到了他身边,沉鸢发疯一般搀起他的胳膊,叶慈眠唇色发白,抬眸望过来时,眼神平静,似一片湖。
    “大少奶奶——”
    沉鸢低下头,叶慈眠按着腰,鲜血从他指缝间渗出来。
    “——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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