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净空心情颇佳地将对方小脸上的血迹抹去,冯喜安却不认账,抓住他送上门的伤手,一口狠狠咬下去,一圈小牙狠厉咬在手背的伤处。
    崔净空任由她咬,唇角的弧度忽而扩大,瞳孔颇为兴奋地紧缩起来,好似夜间觅食的蛇,泛着幽深的暗光。
    他伸手揪住女儿的后领,往后一扯,动作算不上轻柔,喜安只得松开嘴,这下可好,嘴上、脸上全沾着她爹乱七八糟的血迹,连乌黑的眼珠也好似透着一丝红意。
    崔净空低下头,并不欲图给她再擦了,气定神闲道:“你是我的种,该叫我爹。”
    喜安瞪着他:“我只有阿娘。”
    冯喜安仅仅五岁,动手刺人时却半点慌乱与惊惧也无,血喷到身上,司空见惯,她天生知道人体要害处,动手时只剩可怖、缺乏人性的冷静。
    概因流着崔净空一半血的缘故,她骨子里每每叫冯玉贞担忧的疯劲儿恰与生父同根同源,冯玉贞这两三年来,已经很是努力地领她走上正途了。
    然而冯喜安同她爹见面的功夫,一下就暴露了本性。
    就像崔净空五岁那年同崔三郎前往灵抚寺,半夜滚落山崖,父亲紧紧抱着他,自己摔破脑袋,血腥味引来了山间野兽啃噬。
    他嗓中干渴,父亲的尸首渐凉,又冻得他整晚睡不着,那时灵智未开,浑浑噩噩,竟然含了一口父亲头顶流下的血。
    饮下之后,原本在他眼中死板的万物纷纷活了过来,崔净空从一团蒙昧中挣脱,香客救起他的第二日,便得以开口说话。
    法玄之言并非全无道理——确是父亲献祭了自己,才换来他的神智初开。继承了血脉的冯喜安也并无不同,都是喝生父的血的怪物。
    冯玉贞这种良善本分的女人,命宫中偏偏带着一大一小两个煞星,上一世无辜惨死,此生也不得安宁。
    父女两人俱一手一脸的血,狼狈不堪,崔净空将挣扎的孩子放下,命田泰寻个舒坦住处,给好生伺候着。
    把和主子天生不对付的小主子安置好,田泰才寻来医师,急急为崔净空包扎伤处。
    那郎中额上冒汗,这位大人手背的伤处堪堪止住血,却在控制不住地抖动。伤处不容乐观,虽没有洞穿,却不知割断了哪根筋,日后怕是拿不起重物,写多了字都费劲。
    医治伤处整整用了两个多时辰,崔净空等的有些烦躁。
    他将郎中的医嘱抛在脑后,只田泰给惦记着,这时候他没空去想可能会废的右手。
    崔净空近乎甜蜜地想:冯玉贞嘴上同那个严烨情比石坚,她这样心软的女人,却肯一人辛辛苦苦生下两人的骨肉,心里自然也不会把他抛了个干净。
    自从奉旨出巡,他夜间便极少踏实入睡,离开京城西郊的府邸,其它地界儿令他睡意全无。
    然而今日,或许是失血过多,他在郎中敷药时脑袋一沉,昏睡过去,甚至做起了同冯玉贞一共回京的美梦。
    冯玉贞整晚没睡好。忧心如焚,她和女儿相依为命这么些年,分离半日的功夫都少见,一下整一日一夜瞧不见喜安,可不是要了半条命吗?
    碾转反复,又安抚自己,好歹朝夕相伴过,她多少明白,倘若崔净空在她身上尚有利可图,必不会斩断后路,真和她成了仇人。
    果不其然,她强迫自己闭眼歇了些时辰,再睁开时,屋室内便不再如昨晚一般,昏黑不可视物。
    可还是只有她一人。女人的发髻散乱在肩头,没心思去打理,她起身拍了拍紧封的门,昨晚奴仆送来过饭菜,门外有人候着,她假装平静道:“我饿了。”
    很快传来应答声:“夫人稍等,奴才这就去。”
    半晌,门终于从外推开了。来者却不是昨日送饭的田泰,而是一晚不见的崔净空,手上正牵着冯玉贞心心念念的女儿!
    冯喜安挣开他的手,两条短腿往前奔去:“阿娘!”
    “安安!”
    虚惊一场,母女俩紧紧抱在一块,冯玉贞捧住她的小脸,细致探看,又紧张地上下摸了摸她的胳膊和腿,才稍稍放下满腹的慈母心肠,道:“可吓着了?”
    喜安摇摇头:“我没事,阿娘怎么样了?”
    她在冯玉贞面前惯是乖巧懂事的,和昨夜剑拔弩张的乖戾架势全然是两个极端。
    崔净空瞧着这番母慈女孝的场景,等了等,这才端着膳食走过来,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唇角勾着浅笑:“安安同样是我的骨肉,我又怎么舍得亏待她?”
    冯玉贞心头一紧,万没想到崔净空如此机敏,短短一晚便知悉了这件事。
    她下意识搂紧了喜安,女孩趴在她怀里,细声细气告密道:“他是坏人,安安只有阿娘,没有这种坏爹爹。”
    女儿还指望着自己,冯玉贞蓦地生出主心骨,她温声叫女儿先出去,安安不愿意,也只得听她的话,乖乖随着奴仆在外面等。
    屋室中只剩两个人,崔净空道先吃饭,两个人久久没有在一张桌上进食,男人的眼睛粘在她身上,冯玉贞有些恼怒,抿两口粥都不安生。
    她也没有闲心,直截了当道:“喜安的确是你的骨肉不假,可同你没有关联,她随我姓,你什么也不必管,权当我一人的女儿。”
    对面的男人却慢条斯理放下碗,笑道:“嫂嫂又糊涂了,都为我生了孩子,血缘相连,又哪里会没有关联?”
    他略微感叹道:“嫂嫂总想瞒着我,虎毒尚不食子,我昨日只是气话,怎么会真对自己女儿下手?”
    崔净空起身,绕到冯玉贞身后,见粉颈低垂,心下微动,将手搭在她肩头:“只是麻烦了你那位丈夫这么久,该赔礼道歉,好聚好散才是。嫂嫂与我择日返京,虽有了子嗣,却至今未拜堂成亲,到时补上即可。”
    同她拜堂成亲?
    冯玉贞猛地转过头,实在不懂崔净空的意思:“可是我们已经结束了。”
    她心思澄澈,现下一点一点拆解开,念给他听:“空哥儿,倘若我对你还有什么用,大可以当面说出来,你之前助我良多,我理应报答,可如今念珠也已摘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就此两清。”
    她又周全补上一句:“我之前住在你府上,的确欠着东西,那时吃穿的消耗便以银钱折还给你,如此可好?”
    冯玉贞的眼睛太清透,他推测的怒气、不甘、委屈全没有,也没有半点要与他走的念头。寡嫂是当真要和他散开,并非什么气话。
    这些问话,崔净空一句也答不上来。
    是呢,念珠自个儿散了,这是天大的好事,自此再不必受桎梏,前两年的不寐之症好了大概,头疼也在寻到她的衣物后渐渐缓解。
    只是……崔净空神色莫名,寡嫂的连番逼问下,枉费他聪颖的脑子,汲汲六年后,总算朦朦胧胧意识到了根源所在。
    为何非要睡在那个仿制的府邸才能安眠,为何枕在她的衣物之上,闻到熟悉的香气才得以安眠?
    又为什么昨日心知冯玉贞就在他不远处,便不知不觉,于陌生之地安心睡了整晚?
    第80章 苦
    到底为什么呢?
    崔净空寻不到答案,胸口却因为她这番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话而冻得隐隐作痛。
    他垂下眼,虽然离了他,冯玉贞并没有如他所料般落魄。
    在来的路上他尚且胸有成竹,盘算得十分得意:再见面时,寡嫂若是食不果腹,可怜兮兮凑上来恳求,他只肯施舍一点从前的关爱,勉为其难收留她。
    可如今亲眼见到她,却发觉全然不是想象中的场景。
    从前两人浓情蜜意时,冯玉贞的眉间总挂着一点哀愁,毕竟她在锦衣玉食的宅邸中整日整日关着,唯有崔净空傍晚回来,才能于夜间短暂沾点人气儿。
    数年之后再度相逢,冯玉贞反而稍稍丰韵了一些,她年岁轻,又生养了孩子,白净的脸上蕴着一股包容而敦厚的柔情,只叫他更为之神魂颠倒、欲图亲近。
    原来没了他,她也能过。
    那些碾转反侧、星月不动的夜晚,抱着残余微末香气的衣衫才得以安眠的人,分明另有其人。
    没了对方不能过的,从来都不是冯玉贞。
    这个念头直直撞进脑海,崔净空悚然而栗,忽而察觉有什么摇人心魄的东西已经勒住脖颈,他直觉要糟,脑中纷纷乱乱,只知晓得马上脱身,一旦被栓紧了,日后便要彻底屈居人下,任人摆布了。
    他最憎受人桎梏,可是她太过狡猾,他大抵是过去疏漏,早早掉进圈套,落入下风,一时竟然无法挣脱。
    那只伤手也止不住颤麻起来,对着旁人尚能泰然处之,然而冯玉贞坐在身前,崔净空却骤然感到一阵难堪。
    生怕被体察到这种狼狈,他将那只手迅速背到身后,不顾疼痛,用力攥紧拳,企图让它停下抖动。
    他好像被自己逼问住了,罕见地缄默下来,冯玉贞扭身去瞧,这人甫一与她对视,那双黑沉幽暗的眼珠反倒率先瞥开。不仅如此,连搭在她肩上的手都一并收了回去。
    没等多久,崔净空很快找回自己的声音,清隽的面容上神态自若:“嫂嫂所言极是,这些年我夜深不寐,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发现,只嫂嫂的旧衣能为我缓解一二。”
    凡事只要同这个邪性的小叔子搅和在一块,便也跟着不对劲了,便乍一听这种荒唐事,冯玉贞又自然而然联想到他枕着自个儿穿过的衣衫入睡,脸上浮起红云来。
    她自觉是当娘的人了,女儿此时就站在门外,再牵扯这些男女情爱,显得很是轻浮。
    可冯玉贞是极温和、体面的女人,她的善心总不计前嫌地分发出去,叫人抱起希望,她听闻对方不适,虽已无意,还是侧身问他:“好端端的,为何会睡不着?可寻了大夫?”
    她这样轻柔、体贴的语气,一下将两人之间僵硬的气氛拉回当年情意正浓的时刻。
    崔净空兜捕住熟悉的温情,他凝视着冯玉贞的脸,绳子收紧的感觉越发强烈,可这时候他不想去管了。
    只是蹲下身,像是从前弦月夜时,把头轻轻搁在她双膝上。
    他也变得奇怪了,本来只是情急之下一个留她的说辞,嘴却开开合合,全倾倒了出来:“头疼,每天都睡不着,请了许多大夫,只叫我歇息、煎药,一点用处都无。”
    分离的年月中,这种场景占据了他本就稀少的梦境。
    下一刻,寡嫂就该伸手,解开他的束发,细软的手指扫入鬓角,先从头到尾梳理发丝,再一面为他耐心温柔地按揉,一面柔声安慰他。
    可是没有。
    她的腿依旧软绵而温热,可那双手却搭住椅背,或是放在桌上,没有丝毫要伸过来的架势。
    他等了许久,等得心口渐渐发凉,却只等到寡嫂十分为难的话音,从头顶传来:“空哥儿……你还是先起来罢。”
    她已经不愿意再碰他了。
    他只得听话直起身,又恢复成漠然冷肃的模样,冯玉贞见状,这才悄悄挪了挪这双腿,松了一口气。
    崔净空将她的这些动作尽收眼底,只觉心中钝刀子割肉的痛感越发强烈,女人的轻言细语断断续续传入耳畔:“既然如此……那些旧衣……以后隔段日子,差人为你送去京城,你瞧着如何?”
    好,如何不好,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他转过身,疼痛逼他低下头,只瞧见大抵因为那时频频攥拳,致使手背的伤口再度绷开,雪白的细布上渗出了点点鲜红的血迹。
    崔净空突然觉得乏力,伸手疑惑地摸了摸颈项,其上空无一物,缠缚之感却如骨附肉。
    只简短发出一个应声,他走上前,一把推开门,冯喜安如同失群的雏鸟,从他脚边溜过去,一下扑入阿娘的怀抱里。
    冯玉贞摸着安安的脑袋,可没得到崔净空明确的应答,尚有些不安,又问道:“何时放我们走?”
    崔净空顿足回首,只见娘俩相拥,相似的两张脸上,一个是小心怀疑,一个是厌恶戒备。
    他甩下一句:“今日午后。”
    说完大步离去,田泰快步跟上,却也刻意错开一点距离,远远瞧着,只觉得他背影萧瑟,形单影只。
    冯玉贞抱着喜安,想起方才瞥见男人苍白的脸色,不由有些担忧,可又很快把它掐去了。
    两人之间还是干净些为妙,他已然成亲,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这样对彼此都好。
    当日下午,两人被伺候着用完午膳,桌上的菜色全是她喜好的,冯玉贞夹一筷子送进嘴里,刚尝出味,便知晓这还是当初在黔山县时的厨子。
    之后一辆马车停在院前,专来接送,崔净空却并未现身,还是从前相熟的田泰,躬身来请。
    冯玉贞略一诧异,仍然守着本分,并未开口去问多余的话,牵着喜安俯身钻了进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渐行渐远,崔净空半坐于矮塌之上,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田泰进门时,他正闭着眼听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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