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济德闭上眼沉声道:“你这个女儿我管不了,你择日收拾行李回青州吧!”
    青州是钟姓本家所在之地,然而规矩繁多、办事迂腐,钟济德一家已经许久未曾与之联系过了。
    此话一出,钟芸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原以为最多就是罚她禁闭两三个月,然而却未曾想沦落到这个地步,她凄然道:“父亲好狠的心……二房在你看来,果真连人都不算!”
    “胡言乱语!”上边端坐的老太太终于忍无可忍,一只手大力拍在桌上,将茶碗震的叮当响:“当时就是你害得我的颖儿成了痴儿,如今倒还反打一耙,哪儿来的脸皮!”
    老太太转头气势汹汹逼问:“钟济德,你当年说那柳氏肚子里万一怀着个稀奇男胎,不让我计较,我忍气吞声至今,如今颖儿又险些再糟她毒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当年钟老太太老蚌生珠,和柳妇人前后脚怀上了二姑娘,四十岁又得了个女儿,极为宠爱。直到钟芸一日玩闹把她推倒,一下磕到脑袋,醒来之后呆呆傻傻了。
    可恰好柳夫人肚子又大起来,钟济德膝下男丁稀薄,只有一个嫡子,还同他政见不一。日渐看不惯老子的做派,成亲后买一方宅子,早搬出去住了。
    一个痴傻的女儿自然比不过唯二的男胎,钟济德偏向柳夫人,就这么把二姑娘的事糊弄过去了。
    忍气吞声多少年,不怪她这个岁数大动肝火,她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欠他们什么了!
    钟芸嘲讽道:“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在京城时,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论的夫婿却赶不上一个痴儿,如今搬来这个乡野之间,竟是半点都没着落了!”
    老太太冷笑:“没着落?你推我颖儿的时候怎么不说没着落!你娘非要跟我较劲夺管家权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自己断了后路,知道假惺惺卖乖了!”
    她已经不想再同一个可以当她孙女的少女争论,只摆了摆手,起身离开。
    崔净空全程低眉顺眼,直到钟芸面白如纸倒在地上,他才跟在钟济德,一前一后离开书房。
    等四下无人只剩他们两个,崔净空低头拱手道:“承蒙夫子这几年对学生的照顾,学生以后不若还是搬回村西,与同窗每日往返书院好了。”
    钟济德目光在他身上凝视了片刻,最终疲累的答应了这个请求。
    崔净空这只风筝已经……无法再由他掌控下去了。
    明明在私塾里住了将近四年,崔净空却对这个宽敞整洁、装潢奢华的屋子没有丝毫留恋。
    他带走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衣物和自己花钱购置的纸墨笔砚,其余一律保持原样,满打满算只收拾了一个包裹。
    倘若是以前踽踽独行,那么何处安身都并无不同;可如今他暂时得了一处可供歇脚栖息的地界,里面有人等他回去。
    一天的课业结束,崔净空从私塾回村西,走了半个多时辰,已近暮色四合时到家,他进门唤她一声:“嫂嫂,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青年身形一顿,随手把行李全扔在了一旁椅子上不管。推开厢房木门,靠窗小桌上放着快绣完的荷包,被褥都还安放在床上,包括那个冯玉贞视若珍宝的首饰盒。
    两人相处偶有别扭,但绝没到因此突然扔下所有东西,不管不顾也要逃跑的程度。
    他快步向屋外走,院子里还是没见着人影,一边往后转,一边迅速在脑子里考虑她可能在哪儿。
    谁知道刚绕到屋后,西面嘈杂的童声笑闹刺入他耳中:“瘸子走路,东倒西歪,诶诶!真倒了!瘸子倒了!”
    找到了。
    崔净空没有着急过去,他只是又走回去,在屋檐下堆放的柴堆处,拿起了斜靠在墙上的弯头柴刀。
    在他虎口攥住柴刀的瞬间,左腕上的念珠骤然间发出一道极盛的金光,几乎能灼瞎眼睛。
    十二颗琥珀佛珠犹如从炉子里烙红的铁,死死收紧卡住他的手腕,不过眨眼的功夫,崔净空的左手腕便成了皮肉黏连的惨状,手腕上的血沿着腕骨手背,一路蜿蜒到刀背上。
    但他不在乎,手里仍然牢牢握着。
    溪边的女人捂着脸半倒在地上,手臂袖子挽起半截,身边是一篮湿衣服。
    石块零零落落砸在她的腿上、手臂、甚至脸上,河床碎石稀少,反倒是那些足有壮汉半个拳头大的石块更常见。
    这些十岁左右的半大孩子七八个,都是住在这儿附近的人家,瞧着是来此处的河滩戏水,正巧撞上浣衣的冯玉贞。
    崔净空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步声比风声还轻。他站在那个环着手臂,隐约瞧着是领头的男孩身后,冷不丁出声问他:“你们在干什么?”
    男孩头也不回,玩得正高兴:“瞎了?看不出来?逗瘸子呢。”
    他又扔一个石头过去,正中女人的右腿,见她疼得往回缩,更兴奋的要蹲下身再捡——
    有什么东西,冰冷、坚硬、锋利,隔着布料,贴在他腿上。
    “瘸子?喜欢当瘸子?”
    语气平淡,男孩却寒毛直竖,他猛一回头,就见村里鼎鼎有名,就连他娘也赞不绝口,嘱咐他要好好上学堂,出来也能有大本事的崔秀才,就站在他身后。
    青年的嘴角是弯的,眼睛却极黑极冷,让他想起了曾经闯入村子里的野狼。
    他的腿止不住发抖,因为再往下,一把柴刀缠绵勾在他小腿上,锋利的刀刃紧贴,只要崔净空轻轻一用力,便足以横切他的后腿肉。
    “还不赶紧滚?”
    吓得□□湿热的男孩哇一声跑开,方才呆若木鸡的其他小孩也一哄而散。等他们都跑走开,崔净空才走到她身边。
    冯玉贞放下手,低头没有看他,一张白皙的脸上,两道血印子还在往外渗血。
    崔净空站在她身前,没有说话。
    直到寡嫂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啪嗒啪嗒,连成一串珠子。
    青年俯下身,伸手抹去她脸上混杂的血泪,声音很轻地问她:“怎么了?”
    第15章 我不行吗?
    崔净空揩去眼泪,捧起她侧脸,冯玉贞不得不红着眼睛抬头和对方对视。
    “几个皮孩子闹腾。”
    冯玉贞鼻尖发红,嗓音闷闷。
    有什么好说的呢?无非就是她被几个顽童作弄而已,一望便知,拆开说也只是徒显狼狈。
    他的手心温热,但并不细腻,指腹和掌心都覆着茧,缓缓摩挲过那两道伤口,疼痛之上便滋生犹如蝴蝶点过的痒,她止不住眨了眨眼,又垂下两滴泪。
    崔净空瞥一眼寡嫂的腿:“站的起来吗?”
    她点点头,腿脚没有大碍,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拦着不让走,非要戏弄,朝她扔石头,一两块流石猛掷到脸上,这才一下眼前发黑,仰倒在地上。
    走回家,等崔净空将烛光举到面前,方才隐匿在昏昏天色下的细节便暴露的清清楚楚。
    冯玉贞坐在床边,抿着嘴唇,除开那两道血痕,眼周旁占着几处淤青,遑论那些隐没于衣领、袖口下,他不得见的青肿。
    四周静悄悄的,泪痕干涸在脸颊上,带来一种紧绷的痛感。
    目光滞留在黑漆漆的地上,她不知道要跟小叔子说些什么,正犹豫,却见那双属于小叔子的蓝面布靴忽然挪开步子,走出了她的视线。
    大抵是觉得窝囊——连几个小孩都镇不住,哪儿还有什么好话再和她讲呢?
    不想管当然也不能苛责人家,不算亲近的兄长死了,剩下的寡嫂不过是个非要扒着他的累赘包袱罢了。
    像崔净空这样的贵人,合该将心思花在读书和官场上,凭借这几日微薄的情分,他愿意出手替她解围,已经胜过了其他人。
    这样也好,不必大费周章同他解释了。
    冯玉贞闭目依偎在床柱上,说不清到底是松一口气还是难过,自厌的潮水将她卷入漩涡,一头沉沦下去。
    直到温热的帕子按上皮肤,她睁开眼,才瞧见崔净空不仅去而复返,还端来一盆热水,给她蘸着擦拭。
    冯玉贞愣怔地任由对方给她擦了两下,赶忙截住:“我自己来就好。”
    崔净空没有坚持,递给她,开口却打了她一个始料未及:“嫂嫂为何等到天黑才去河边浣衣?”
    之前——两个人三月初刚来村西,那时候冯玉贞还是多习惯端着篮午后去,亮堂堂的看得清,洗得也快。
    太阳落山之后河滩暗流涌动,加之光线昏暗,一个不慎容易栽进河里去。况且昨晚上冯玉贞便随口说过,自己是在傍晚河边浣衣时碰见钱婶子的,可见有些日子这样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不得不作出改变?
    直指关键的敏锐令她无可遁形,冯玉贞垂下手臂,把手帕捏成一团,仓皇应付道:“只是觉得太阳晒了一天,那时候水比较暖和。”
    “倘若水温真的舒服,那手怎么……”
    浸泡之后冻红的手背和指节无一不在背叛自己,她连忙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地把手缩进袖子里。
    崔净空仍在陈述事实:“因为之前白日便撞见过他们,无法,只得退让一步,挪到晚上洗,可今天却仍没有避过。”
    猜的分毫不错,冯玉贞低声辩白:“这没什么的,小孩子不懂事,只被说两句丢两个石子,掉不了几块肉。”
    “真的没什么吗?”
    但青年不肯罢休,言语堪称刻薄,直白道出本质:“你怕他们?”
    “……”
    “因为怕,所以不敢还回去;因为怕,所以只好天黑去。”
    这种咄咄逼人的架势无疑把冯玉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抢走了,她几乎相当于灵魂赤身站在她面前。
    冯玉贞手一撒,把握在手里的帕子扔到地上,眼圈都被噎红了一圈。
    “对,我就是怕!”
    一直以来都怯懦不堪的女人红着的双眼好像迸发出火星:“不光他们,我谁都不敢惹!”
    “你不知道,你怎么能懂我!”只强硬那么一会,冯玉贞看着他没什么神情的脸,蓦地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伸手捂住脸,脊背很悲哀的弯下去,压抑地哭出声:“不会有人了,不会再有人了,泽哥儿去了之后,我再没有谁可以依靠了!”
    “从没人在意我,”她哽咽着,“爹娘不为我做主,弟弟只知道加倍欺负我,老宅更……”
    后面的话她却噎在嗓子里,没有吐露出来。崔净空想,难不成老宅和她也有什么渊源吗?
    冯玉贞养成如丽嘉此软弱好欺的性情,总归并非是自愿的。有谁不知道这世道里还是蛮横的人活得更自得一些呢?
    她幼时便由于跛脚遭欺凌,那时候还知道还手反抗,一瘸一拐走回去,娘却厌烦丢给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数落,让她自己争点气,没本事便莫要招惹别人。
    年幼的贞娘就呆呆地被扔在原地,瘦小的女孩拖着跛脚,连爬上床都费劲,夜里捂着伤口自愈,眼泪全流进枕头里,淌进酸涩的心口。
    她被这样教导长大,从没放肆过什么,哪怕呼吸声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扰人清闲。
    即使卑微如斯,命运也没有放过她。
    概因从未接收到过爱意,哪怕尊重都稀少,或许崔泽曾让她拥有过,但转瞬即逝,可时隔太长了,时光无情冲刷下,她甚至记不清崔泽的模样了。
    冯玉贞这两辈子算起来不过几十年的人生,实在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前半生酿成苦酒,后半生强迫自己灌下去,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兀自淹没在苦痛里无法自拔,顿然感到床边一沉,温热的吐息洒在她面上。
    泪眼朦胧抬眼,却猝不及防正对上崔净空那张白玉无瑕的脸,他屈身两手撑在她身旁两侧的床面上。从旁边看,宛如把人牢牢全在圈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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