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钰儿心中一怔,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
    ——陛下先是陛下。
    唐不言当日在郑州游船上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第一次如此清晰得让她明白这个道理。
    皇权之下无感情,陛下不是母亲,不是女人,是一个帝王。
    唐不言沉静地把萝羽的话重复了一遍。
    陛下沉默着,随后伸手安抚着千秋公主:“奸人蒙蔽我儿,我儿不必慌张。”
    千秋公主神色迷茫,喃喃低语:“萝羽,萝羽怎么会是坏人呢。”
    “少卿密语入宫,是打算如何?”陛下移开视线,盯着铜镜中隐约可见的唐不言的身形,
    “微臣冒犯。”唐不言就像一座冰雕,站在珠帘下,流光溢彩的珠帘光泽落在他的眉宇间,却经不起半点波澜,“想为陛下分忧此事。”
    “如何分忧?”陛下问。
    “北阙司直沐钰儿武功高强,手上有一绝技,可让陛下看清此事,又不遇危险。”
    这是两人在入宫马车上用短暂的一刻钟内想到的唯一办法。
    鲁寂案中的人,皮,面,具让北阙大感兴趣,随后张一整日鼓捣,当真是做出一个相似的东西。
    沐钰儿武功高强,机警善变,最合适钓鱼。
    “如何分忧解难?”千秋公主回神后,视线落在沐钰儿神色。
    “卑职学过易容术。”沐钰儿恭敬说道。
    “你要易容成阿娘的样子?”千秋公主挑剔地打量着沐钰儿,“你身高不足,身量也不行。”
    “都可以变幻的。”沐钰儿信誓旦旦说道。
    “这,这不好吧。”千秋公主蹙眉,“大不敬。”
    陛下沉默。
    角落高悬的刻漏显示,举例午时还有两刻钟。
    “陛下,莫白招了。”门口,传来陈策的声音,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迎面而来。
    沐钰儿心中微惊。
    冬儿很快就捧着折子走了进来。
    殿内的气氛浑然一变,它本就安静,可在此刻却连风声都悄然消失,所以人的视线都在那封大红色的折子上一闪而过。
    陛下接过折子看着,好一会儿才说道:“易容吧。”
    沐钰儿心中一惊,偷偷抬眸去看陛下,却不料和铜镜中的陛下眸光撞了个正着,顿时吓得低下头。
    “魑魅魍魉,人心阴狱,朕倒要看看这些人到底要做什么。”陛下收回视线,冷笑一声,“朕走到这一步,可曾有过半步胆怯,可笑奸人,胆敢挑衅于朕。”
    沐钰儿战战兢兢上前,低声说道:“卑职想要描绘一下陛下的眉眼轮廓样子。”
    陛下的眸光在她脸上扫过,随后便闭眼,不再说话。
    沐钰儿爪麻,小心翼翼上前摸了摸。
    入手的皮肤温润细腻,轮廓流畅。
    陛下当年冠宠六宫,绝非浪得虚名。
    千秋公主在一侧仔细看着,突然说道:“司直哪里人?”
    沐钰儿含糊说道:“卑职出生在长安。”
    千秋公主歪头,打量着阿娘又看着沐钰儿的眼睛,随口说道:“你易容阿娘倒是容易。”
    沐钰儿回味了一下,差点直接跪了。
    门外,金凤得了冬儿的话,便悄然吩咐下去。
    内庭中的风悄无声息变了个方向。
    —— ——
    光明殿内,沐钰儿立马歪头笑了笑:“是我哦。”
    这样古灵精怪的样子若是落在她自己的脸上,还称得上可爱无辜,可一旦落在陛下的脸上,便显出几分恐怖。
    毛婆罗脸上露出难以言表的神色,就连唐不言也跟着移开视线。
    于此同时,穿着明黄色常服的陛下和圆领袍子的千秋公主,容成嫣儿随之而来。
    陛下站在佛龛边上,冷眼看着面前之人:“毛婆罗,你好大的胆子,你一个蕞尔小国出身之人,朕待你不薄,高官厚禄,天枢重造,你不行感恩之心,反倒行刺于朕,罪该万死。”
    毛婆罗冷笑着:“蕞尔小国,我这等贱民所做的一切在陛下心中这些是恩赐,可在我心中却是我实打实自己奋斗的,陛下看人之低,实属自大。”
    千秋公主歪头,像是听到笑话一般笑了起来:“你如此自卑,何以尊大。”
    毛婆罗脸上笑容一僵。
    千秋公主走出帷幔,笑脸盈盈走了过来:“人之高低,自来就是自己争的,怎么能说是陛下让你低贱了,波斯灭国至今,陛下可有半分怠慢,你自行把自己放在这个位置,为何又怪我们把你看低了,天地生才皆有限,妄自菲薄塞心胸。”
    她踢了踢毛婆罗的小腿,笑眯眯说道:“难道我踢你这一下,你觉得羞耻,便会羞愤自尽不成。”
    毛婆罗脸色阴晴不定。
    千秋公主皱了皱鼻子,站在沐钰儿身边,随后问道:“你说是不是。”
    沐钰儿扭头,无辜地眨了眨眼:“对,殿下说的都对。”
    千秋公主脸色顿时古怪起来,随后伸手在她脸上用力拽了拽,愤怒说道:“不要用我阿娘的脸做这个表情。”
    沐钰儿苦着脸,避开她的手,连忙跑到唐不言身后躲起来,嘴里碎碎念着:“要用药水的,不能硬拉,不能硬拉。”
    “哼,给我严肃起来!”千秋公主气得跺脚,“把脸给我遮着。”
    沐钰儿立马板下脸。
    唐不言咳嗽一声,示意沐钰儿先把人捆起来:“先把人捆……”
    沐钰儿利索地直接撩起袍子从腰间抽出麻绳,手脚麻利地把人五花大绑。
    少了腰间的那圈麻绳,沐钰儿整个人也跟着小了一圈。
    唐不言到最后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见人已经成了一个粽子,便只能咽了回去。
    “你怎么做事如此粗鲁。”千秋公主又走过来,贴着她说道。
    沐钰儿正打算扭头说话,随后又想起刚才公主殿下的话,连忙用袖子挡住脸,闷声闷气说道:“没粗鲁,绳子都是系腰上的。”
    千秋公主歪头,正巧和沐钰儿偷偷扑闪着,看过来的眼神撞上,最后神色古怪地后退一步:“眼睛要坏掉了。”
    她回到陛下身边,仔细打量着阿娘不苟言笑的侧脸,这才娇气说道:“这才是我阿娘。”
    “你借着百戏堂的马车入宫,原本打算在宴会上行刺陛下,为何要改变计划?”唐不言站在他面前,温和问道。
    毛婆罗冷着脸说道:“别问了,我不会说的。”
    “还不据实交代。”容成嫣儿怒斥道,“莫白和萝羽都招了,你还敢耍花招。”
    毛婆罗面色冷静,显然早有预感。
    “你昨夜子时还没等到萝羽回来,察觉有异,是以连夜去了萝羽家的戏班子,让王新等人扑了一个空。”唐不言轻声说道,“后来去戏班也没闻到任何线索,因为你早已和百戏园的人勾结上,萝羽和她的家人不过是你的挡箭牌。”
    “你很聪明,若是安心为陛下做好天枢,未来会有更大的前途。”
    “前途。”毛婆罗冷笑,“不过是被人施舍而来的前途罢了,东夷人哪里入的了你们这些人的眼睛。”
    沐钰儿已经躲在角落里偷摸摸地把药水擦上,正在小心翼翼撕下面具,面具掩盖下是一片片红彤彤的皮肤,闻言立刻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愤世嫉俗,不会就是觉得有人看不起你,你就想报复吧。”
    毛婆罗沉默。
    沐钰儿搓脸的手一顿,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嗯’,不解扭头,打量着毛婆罗,好一会儿才犹豫问道:“你,没毛病吧。”
    这话算是说出屋内众人的心声。
    唐不言大概也没想到理由这么荒唐:“你布下这么大的局,只是因为你觉得你被人看不起?”
    毛婆罗沉默,随后淡淡说道:“自然不是,我想要走的更高,一个女儿都能当皇帝,我一个东夷人为何不能站在大周头上,这步路再也没有比杀了皇帝,辅佐太子更为厉害的功绩,只有我站起来了,所有东夷人才能起来,我是为了东夷人。”
    沐钰儿顶着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走了过来,认真说道:“你没毛病吧。”
    毛婆罗冷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你是如何联系上王家旧人的。”唐不言问道。
    “想要联系自然联系的上,这些年我走南闯北,走到岭南时,听到那古怪姓氏,自然是一打听便打听出来了。”毛婆罗淡淡说道,“莫白一个五岁孩子怎么可能把行踪都抹去,一查便知,萝羽心气高,随便说一句就能上当。”
    “千牛卫你又是如何安插进来?”容成嫣儿皱眉问道。
    “那是莫白的事情。”毛婆罗哂笑,讥笑道,“与我何干,这是陛下的千牛卫啊。”
    “你打算今日如何行刺陛下?”千秋公主皱眉问道。
    “本打算借着献丹之时,图穷匕见,也好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我东夷人的手段,杀鸡儆猴,谁知昨夜萝羽迟迟不归,今日入宫,四大门的守卫也不是莫白,我便知不妙,便想着不如直接杀了你,到时做成厉鬼复仇,岂不是也快哉,好叫天下人知道陛下离心离德,天理不容。”
    一直沉默的陛下淡淡问道:“你身后的人是东宫的人”
    殿内的气氛倏地一静。
    毛婆罗似笑非笑:“那就要看陛下如何想了。”
    “胡说什么,少给我胡说八道。”千秋公主顿时大怒,“给我掌嘴。”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金凤大统领的声音。
    “禀陛下,百戏院已排查干净,有关‘白鹤献丹’的人员全部关押起来,千牛卫中所有王萧内贼均已抓捕。”
    毛婆罗嘴角微动,目光自众人面前扫过,最后落在陛下身上,遗憾感慨道:“不成功便成仁,没杀了陛下是我的失败,只可惜我的宏图伟志,不能为东夷带来更多的好处。”
    陛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面前之人,冰冷威严。
    “好处?朕为日本赐名,朕让四夷共聚洛阳,朕让万国来朝,哪个没有得到好处,你区区小民,不思自身,妄图染指大周,还敢大言不惭,拖下去严加审问,务必把幕后之人全都找出来。”
    金凤推门而入,刺眼的日光立刻撒入屋内。
    陈策带着千牛卫把整个光明殿团团围住。
    毛婆罗大笑,神色癫狂:“杀了我又如何,这个天枢是我设计的,后世都会知道这是东夷人设计的,我也算不虚此行。”
    陛下神色不动,淡淡说道:“天枢之功,世在千秋,朕为统制四夷、华夷共主,自然不会磨灭任何一个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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