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
    难以言喻的寧静包围着牧师。
    看不见的海洋淹没了一切,牧师听见巨大且寧静的声音从他的眼睛、耳朵、口及鼻器中流入体内,形成一股和谐的美妙音乐,无声而美丽,此时的牧师意识到,呼吸已经是多馀的事情。
    时间为宇,空间为宙,时间与空间构成了宇宙,牧师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无限的时间与空间中不断的坠落,广大万物在牧师的思想中快速成长兴盛,接着枯萎而凋零,既是漫长也是瞬间,牧师只是静静的观察、思考,目送一切向着天际中的一点匯聚。
    牧师的意识与万物化作灰烬交织相融,乘着时间之流前进,任由暗流拍打他的身体,他随着万物漂浮着、游荡着,朝着相同的终点而前进,这段旅程舒适而平静。
    突然间,一股窒息的绝望感掐住了牧师的咽喉,死灰復燃的情绪不断衝撞牧师的思想,牧师双手猛烈的抓着头发,企图将这股令人窒息的情绪从脑中拉开,他也尝试将手指伸入口鼻,拉出这令人反胃的绝望,但是绝望只是越陷越深,从牧师的口鼻中不断潜进,浓郁、腐败的死水不断涌入牧师的内脏,啃食牧师的理智。
    万物从他面前飞快掠过,有序地往唯一的目的地前进,牧师不断挥舞四肢,希望自己也搭上这一条带来救赎的洋流,而不是像此刻停滞在原地遭受看不见的力量无情折磨。此刻的牧师,希望自己获得真正意义的死亡,希望自己的情绪从思绪中剥离,希望自己回到那股寧静而和谐的时间之流。
    但是…牧师只有不见尽头的痛苦。
    「喂!」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从远处呼唤了牧师
    牧师睁开眼,急速的大口换气,湛蓝的天空出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的四肢痠痛,浑身不适的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旁边站着一个削瘦的男子,惊讶的看着自己,穿上破旧的工作短裤及单薄的上衣,这对一个登山客来说太过轻便了。
    「这…这是哪里?」牧师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
    「这里是我专属的草地。」陌生男子说明,双眼专心盯着牧师「你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我们…好像出车祸了…」牧师坐起身,揉着眼睛仔细回想
    「车祸?」男子对牧师的话感到疑惑,但一点都不震惊「这附近没有车。」
    「对了!」牧师开始检查身体的伤势,发现自己除了关节痠痛之外,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你有没有看到一辆车!我的朋友还在车上!」
    「我刚刚已经告诉你了,这附近没有车。」男子耐心的重复说
    「没有车?」牧师看了天上稀疏白云的午后上空「这里还是『无聊山』吗?」
    「啊,喔…是啊,这边的人们的确这么称呼这里。」男子迟钝了一下回答
    「奇怪…刚刚还一片乌云…」牧师检查身上的电话、钱包,发现都已经不在身上「你有没有电话…?我有急事要联络!」
    「这里电话没有作用的。」男子摇摇头「我也没有用电话的习惯。」
    「呃…嗯」牧师思考了一会「那你知道哪里有住家或人群吗?我真的需要紧急联络!」
    「嗯…附近是有一座小庙,那里经常有人聚集,或许那边有人可以帮助你。」男子回答
    「在哪边!」牧师站起身来,他发现自己的脚还能作用「你能够带我去吗?」
    「去那边?」男子表情有些意外「去那边就是你要的吗?」
    「对…」牧师不太理解男子的意思,只是继续拜託男子「如果不会太远的话,拜託你带我过去了!」
    「是不远。」男子收拾起行囊,马上作势出发
    「现在就出发吗?」牧师对男子的果断感到意外
    「现在不出发,等你到达的时候已经天黑了。」男子还没等牧师准备好,已经起步出发了
    「好…」牧师看了四周草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携带的东西,就默默跟着走了
    牧师跟在男子后面勉强行走,为自己没有受伤而庆幸,暗暗想着这是不是山神的神绩展现。至于男子提起的那座小庙…牧师想起少女也曾提起无聊山的小庙的相关事蹟,但是少女详细到底说了什么,牧师当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在听。
    「你说你刚刚出了车祸?」男子出声关心起牧师「身体感觉怎么样?」
    「嗯…我觉得身体痠痛极了…但是好像没有什么大伤。」牧师拍拍身上的尘土「但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内伤。」
    「我是问…你刚刚睡着时感觉怎么样?」男子好奇的问「有没有做什么梦?」
    「呃…我想我应该是昏倒了。」牧师对男子的提问觉得很奇怪
    「那…你刚刚昏倒时…感觉怎么样?」男子不死心的继续追问
    「草地很柔软…我…躺着的时候很像漂浮在云海一样。」牧师耐心的回应,因为男子善意积极的带路,自己很难拒绝
    「原来如此。」男子又继续提问「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
    「死亡?」牧师对男子突如其来的提问有些措手不及「这是哲学问题吗?你对这个问题有兴趣?」
    「嗯,非常有兴趣。」男子简短回应「请务必告诉我你的想法。」
    「我…我没有特别想过这样的问题…」牧师选择含糊回答,他还是没办法和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子畅谈生死哲学议题
    「原来如此。」男子没有怀疑牧师的回答
    「我的名字是牧师,我们虽然相识的时间很短,但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牧师友善的想问出男子的身分
    「这个,不方便。」男子毫无迟疑的回答
    「说…说得也是。」牧师对男子马上的拒绝有些难为情「山友之间好像有流传一个说法,爬山的过程中,不要用名字互相交谈…。」
    「原来如此。」男子一如既往的回答
    「这么说来…你也是来『无聊山』登山的吗?」牧师提着脚步,有些吃力的跟着
    「不是。」男子回头看了脚步有些疲惫的牧师「我只是偶尔会去那片草地。」
    「这条路…很多人去那边参拜吗?」牧师开始有些喘气「那座小庙。」
    「嗯,很多。」男子调整脚步,配合牧师放慢一些速度
    「谢谢…我真的不擅长这些。」牧师用衣袖擦汗
    「就快到了。」男子指向小径尽头,浓密的树林将道路的视线遮蔽「就在那边。」
    「哪边?」牧师顺着男子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有被风吹动的树林
    「喔,这边看不到的。」男子停下脚步,示意让牧师休息一下「原来如此。」
    「谢谢…我的手脚还有些痠痛…哈…哈…」牧师注意到男子穿着轻便的凉鞋,毫不费力的站着,连汗水都没有流
    「原来如此。」男子安静的盯着坐在一旁石头上的牧师,没有催促的意思
    「哈…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居然也能遇到你…真是让我惊讶又幸运。」牧师喘气说着
    「我也有相同的感觉。」男子回应牧师
    「我听说『无聊山』不得登山客青睞,你是怎么有兴趣来登这座山?」牧师好奇男子的来歷
    「我不是登山客,我只是偶尔会来这里走一走。」男子见牧师还想再休息一会,就把行李放下
    「…偶尔?」牧师看着男子的行李,对登山客来说的确太少了
    「是的,偶尔。」男子注意到牧师正在看自己的行李「你需要什么吗?」
    「你不会刚好有带多馀的水吧…」流汗后的牧师觉得口乾舌燥「可不可以借我一些水…?」
    「水?」男子思索了一会,打开自己轻便的包包,拿出一瓶全新的瓶装水给牧师「给你。」
    「这…这是你唯一的一瓶…?这样好吗?」牧师注意到男子的背袋中有一些黑白的正式衣物及一双不适合踏青的皮鞋
    「没关係的。」男子将瓶装水交到牧师手上「我不会渴死的,但是你会。」
    「野外求生的技能…是吗?」牧师笑了,将瓶装水打开大饮一口
    「原来如此。」男子机械式的回应「准备好了我们就告诉我一声。」
    「这座山除了你指的那座小庙之外…有没有什么其他特别的地方?」牧师试探性的问
    「没有。」男子斩钉截铁地回答「这座山只有这么一个地点,也只有那座庙有人会去。」
    「好吧…」牧师站起来继续行走「你登这座山只有准备一些衣服…?」
    「是的,因为给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男子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但是有配合着牧师的体力调整脚步「所以我有带着正式服装。」
    「你也是要去参拜的吗?」牧师想起男子说过山中小庙的事情「那座小庙?」
    「不是。」男子立刻否认「我是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在这座山?」
    「或许。」男子第一次给了模稜两可的答案
    两人继续前进,男子有时候提问,之后安静听牧师回答,有时候牧师旁敲侧击的回问有关男子身分的问题,男子的回答不是很模糊,就是直接拒绝回答。
    随着山路前进,牧师在一个转弯处,从树林中的间隙看见远方的公路,确定了这里的确是「无聊山」,牧师也发现了他们一路上行驶经过的道路。
    「你对那座庙…就是你提的那座小庙…知道多少?」牧师好奇提问
    「那座庙十分破旧,长年没有维护修理,只有避雨的效果。」男子说着
    「庙里没有人管理吗?」牧师问,不过他也觉得这荒山有庙已经很奇怪了
    「有一个…呃…住持?」男子不太确定自己描述得是否正确「他是唯一一个管理那座庙的人。」
    「住持?你认识他吗?」
    「认识。」男子提醒牧师「他是一个令人不喜欢的人。」
    「不喜欢?怎么说?」牧师对男子表达喜恶感到意外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男子一如往常的回避问题
    一小段路后,男子指向下坡的小径尽头,告诉牧师走进去就看到了。
    「谢谢…你不要一起去吗?」牧师询问男子,男子只是摇头,没有回答
    牧师心想男子应该有其他地方要去,耽误他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所以就没有再多要求什么,就独自往斜坡下走去。
    走一段路后,牧师回头一看,他以为男子会踏上自己的旅程而消失不见,但男子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牧师。牧师觉得男子是在担心自己,就再次点头致谢,男子用了奇怪的手势回应,但见到牧师一头雾水后,便也跟着点头回敬。
    牧师沿着小径走进森林深处后,发现前方的确有一小块空地聚集着人群,里面正佇立着一座木製的小庙。
    牧师走近小庙,人们疲惫的在庙外空地席地而坐,友善的互相交谈着。牧师从他们言谈内容中听到他们都是来自各地的「朝圣者」,牧师脑海中闪过駙马对朝圣的狂热眼神,心里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
    在小庙的门前,牧师看到刑警安然的坐在庙的阶梯上,兴奋得大叫起来,立刻吸引眾人的注意。
    刑警听到牧师的声音也是立刻回头,也开心地大笑,表情感动得像是要流下眼泪,但是刑警站起来的动作很吃力,疲惫的身体看起来伤痕累累。
    「你…你还活着…我们找不到你…以为你遭遇不测了…」刑警带着鼻音说「我亲眼看见你被拋出车外…」
    「我…我没有什么伤…除了有些痠痛外…」牧师注意到刑警手臂、肩膀都有被割伤的痕跡,上肢应该是不能动弹了「你伤得比我重得多了!」
    「要不是我现在全身痛得不得了…我真想抱抱你!」刑警缓慢地坐了回去
    「你怎么来到这里的?」牧师问着
    「就在我们摔下去不久后…」刑警用眼神示意着旁边的人群「一些登山客发现了我们滑入山坡的痕跡,他们刚好有带一些装备,立刻就将我救出来了…但是当时我们都没有找到你…你呢?你怎么脱困的?」
    「有些难以解释…我醒来就在一片草地上了。」牧师看到刑警满身的伤痕,感觉有些不好意思「后来我遇到一位…登山客…我猜,他就送我到这里了。」
    「见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刑警感叹的说「我已经利用紧急电话联络空勤总队,他们回应要到明天早上才能抵达。」
    「下次我不会再对山神起不敬之心了。」牧师笑着说
    「这才不是山神…」刑警表情严肃起来「你得救或许是山神的看护,但是…我们摔下山才不是因为对山神不敬。」
    「怎么了吗?」牧师被刑警转变的情绪影响,也严肃了起来
    「你看这个。」刑警从身旁拿起一个黑色铁器,是由四根尖锐铁钉相连而成
    「这是…」牧师接过来详细检查「这是鸡爪钉!」
    「对…而且还是警用的。」刑警浮现一丝怒火「车祸现场还有很多,可能警署里面有些人在阻止我们调查。」
    「可是…为什么?」牧师想不出原因「你在警署里面有得罪人吗?」
    「不管有没有得罪人…将鸡爪钉洒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这是要致我们于死地。」刑警用力握紧他伤痕累累的手
    「会不会是…我们不是…」牧师试着解释
    「不…」刑警打断牧师的猜测「我问过今天走过那条路的人,很确定在我们抵达之前没有其他车辆经过…」
    「那会不会…」牧师继续猜测
    「一定是警署里面的人!」刑警情绪激动起来,牧师见刑警怒形于色,也没有继续说什么
    天色渐渐昏暗,夕阳照亮着「无聊山」的天空,火红而温暖,牧师注意到天上看不到当初车窗内看到的那片厚重乌云,逐渐黯淡的天空,没有云、没有风、没有飞鸟、没有太阳、没有星光,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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