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莺不知她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一人眼底。
    她在塘边坐下,伸手去搅动冰凉的池水,睡着的鱼儿倏地被惊动,四散逃开,在水面上荡起涟漪。而她眼中清泪,也正在此时,一滴一滴淌进池子里。皎洁的月光照映着水面,倒映出一个眼尾泛红的娇怜美人。
    眼瞅着四下无人,她哭的声势愈发大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伤心就越哭,情动不能自已,以至于他什么时候来了都没察觉。
    傅允唇间溢出轻叹,明知她是在为别的男子伤怀,明明心里嫉妒到发狂,还是忍不住把她搂紧,清晰感受到她浑身的抖颤。
    这次她难得的没有抗拒,傅允刚稍觉欢喜,却听得她含糊不清的嘟囔些什么,凝神听清楚后,眼底温柔消失不见,只剩下森冷的寒意。
    “元昊哥哥……元昊哥哥……唔唔……别走……”
    她撒娇似的呢喃着,小手用力抓住他劲腰,半个身子抵在他胸腹上,不安分地乱蹭,神色却惶然无措,像只受惊的小兽,生怕下一秒他就会弃她而去。
    分明,是把他当成那人了。
    傅允伸出的手顿了顿,眸中现出古怪笑意,片刻后,仍贪恋似的抚上她的眼眸,摩挲着拭去她眼角清泪。
    也罢,这一刻,就当他是元昊吧。尽管他自己都觉得很可笑。
    “好,我不走。不走。乖,别怕。”
    他指腹的粗糙感让卫莺震了一下,但仅持续一瞬,她眼中清明便散去,仍乖觉地享受着他的抚触。
    渐渐的,月亮消隐了,时辰已是后半夜,天空中漆黑一片,连星子也没有。怀中人儿不再哭闹,呼吸声悠长均匀,靠着他睡得极安稳。傅允站起身,抱着她去了里间,轻轻把她放在床上,掖上被角,才掩门走了出去。
    *
    卫柔出嫁那日,皇宫内外一片喜气,排场阵仗比前几位皇子妃更甚,因她要嫁的人是未来储君。红妆十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上京的百姓纷纷跑到街上,伸长脖子瞧那顶抬着太子妃的轿子。
    “啧啧啧,听说太子殿下年过十九,却一直不曾娶妻。这次不知看中了哪家姑娘,这么有福分,这迎亲队伍,排的老长老长了,踮起脚都看不到头!”
    “听人说是金陵平阳侯府的二小姐,为人端娴,模样也好。你还不知道吧,这金陵姑娘,那可是出了名的水灵!先祖皇帝的皇后就是金陵人氏,依我看呐,这金陵要出第二个皇后了。”
    “怪道太子一眼就相中了。不过话说回来,我倒还真想瞧瞧,太子选的人是何等神仙模样!也算是开了眼!”
    “嗬!小点声,这可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不入流的闲言碎语传入耳中,卫柔心里甚是得意,盖头下的一张脸因快活而微微扭曲。
    不就是想看看她长什么样么?她就给这些个凡夫俗子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国色天香。
    掀开盖头和马车帘子,她对着长街上的百姓们盈盈一笑,引得一阵嘈杂的惊呼和追赶,得意的够了才又嗤笑着坐正。她可真是心善,这些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得以窥见当朝太子妃的容颜。
    皇后懿旨,擢升卫渊为京官,赐府宅一处,位置就在上京城的黄金地段。趁着参加女儿婚宴,卫渊携府中男丁女眷一同去往上京定居,原先的金陵侯府只留一个管事的看顾。侯府上下,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孙氏逢人就炫耀,说自己的二女儿多么有出息,抬起下巴,拿鼻孔看人,傲气十足的收了不少礼金,活像只趾高气扬的公鸡,惹得不少人背后说她闲话。
    金碧辉煌的长寿宫里,挂满了红绸锦缎,桌上珍馐菜肴,美酒奇果,看的人眼花。席间已经坐了不少人,三三两两,谈笑风生,颇为熟稔。
    卫莺深吸一口气,随意找个位置坐下。
    本以为昨晚会不得安眠,可却是她睡得最好的一夜。恍惚中,她好像走了出去,还遇到了元昊哥哥,自己任性的抱着他,不肯让他走。现在想来,许是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美梦。她眼中浮起一抹哀戚之色来。本不欲打扮,可到底是二姐姐嫁人的日子,总不好太过寒素,一袭石榴红描花襦裙,倒是给她平添一份娇俏。
    孙氏眼尖地瞧见卫莺,吊梢眼里闪过恶毒之色,拉着卫霜坐到了卫莺边上。
    卫渊则是被拉去另一桌和同僚坐一起喝酒,他现在是太子岳父,这些个京官上赶着上来巴结,岂有拒绝的道理?酒过三巡,已是脸红微醺,人到中年的春风得意都写在脸上。
    孙香兰看着卫莺那有气无力的样子,无端就觉得讨厌,和她娘简直一模一样,病恹恹的,故作可怜!她夹了块鹿肉放到嘴里,味道鲜美极了,寻常可吃不到。孙氏眼皮子浅,生怕旁人跟她抢,一连夹了好多堆在碗里,嘴里还发出咀嚼的砸砸声,引得周围人侧目。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喜娘唱和的尾音拖得老长,在殿中回响。
    元昊和卫柔两人皆身穿大红喜服,手握一根相连红线,在喜娘的唱声中,虔诚的跪拜磕头。
    这一幕,饶是卫莺已经在脑海中想象了无数遍,亲眼看见,还是刺的她眼发疼,唇轻颤。手指掐入掌心,直至泛出红痕,都还无知无觉。
    孙氏注意到她的反应,嘴角冷笑了下,若有所指的开口,“哎呀,我们柔儿和太子殿下还真是相配,霜儿,你说是不是?亏得我这个做母亲的,一直撺掇她去上京。这丫头也是心善,不想跟自己的妹妹抢。哼,可人太子又不是没长眼,还不是瞧不上。已经是不洁之身,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还肖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不是痴心妄想,是什么?”
    “母亲说的极是。她也就那点狐媚手段,摄政王爷只不过是暂时被她迷惑,假以时日,定会看穿她的本来面目……”
    卫霜说话的刻薄程度,跟孙氏一模一样,毕竟从娘胎里就开始学了,又兼嗓门大,周围宾客们的目光齐刷刷的扫射过来。
    皇城里,最不缺的就是好戏和看好戏的人。
    无数双眼睛盯着卫莺,其中有好奇,有惊艳,有叹惋,甚至还有谴责。
    她几乎无力承受,只能把头埋的极低极低,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上,扪心自问从没做错任何事,还是羞愧的无地自容,指尖紧紧抓着衣角。
    她今日来,只是为尽姐妹情谊。看着心上人最终娶的人是自己的姐姐,已经疼的不能自已。却还要这样被当众处刑。这感觉,简直是生不如死。
    卫霜话还不待说完,一枚袖箭堪堪从她耳畔擦过,钉在她背后的一堵墙上,几乎是入木三分。她吓得手里的碗都握不住,掉在地上摔成碎片,饭菜洒了一地。惊魂甫定,朝袖箭扔来的方向看去,竟然是月余未见,让她朝思暮想的摄政王爷。
    早知他会来,卫霜说什么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挖苦卫莺,她此时真是肠子都悔青了,又在心里把卫莺埋怨一遍。
    “孙夫人,这就是你教导出来的好女儿啊?”
    傅允轻飘飘的道,眸底似凝着一层亘古的寒霜。
    卫霜一听,心往下沉了沉,却缩着脑袋,不敢辩解什么。
    他一开口,众人也就收了声,不再议论纷纷。在上京,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摄政王傅允,睚眦必报,能在谈笑间取人性命,也能耐着性子折磨人至死。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压抑。
    孙氏心里一惊,忙拉着卫霜起身给傅允赔罪,眼里多少还藏着些侥幸。她没觉得霜儿有多大错处,估摸着是不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害,王爷,霜儿她只是一时心直口快,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罢了,没什么坏心思,您别太介意啊。我代她替您赔礼道歉了。霜儿,快说你知道错了。”她用手肘碰了碰卫霜。
    “知道错了。别太介意。”
    傅允把孙氏的话慢悠悠重复一遍,轻嗤。卫霜竟看的痴了,就算是冷笑,他也笑的那般好看。
    “孤是可以不介意,卫莺妹妹就不一定了。与其跟孤赔罪,不如自扇巴掌,求得她的原谅。如此,孤就当此事没发生过。”
    “自扇巴掌!?”
    卫霜目瞪口呆,也没了欣赏傅允俊容的心思,脱口而出质疑道。这怎么可以,她还没出阁,大庭广众之下,她怎么丢得起这人!
    “怎么,不想啊?不想的话,孤亲自动手也不是不可以。”
    傅允垂下目光,漫不经心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笑了起来,有种让人骨头发冷的瘆人。他的手骨节分明,青筋隐现,用来打人的话,应该会很疼吧。
    卫霜这才明白过来,傅允没有跟她开玩笑,周围看笑话的目光转嫁到了她身上,她顿感如坐针毡,脸颊滚烫。现下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让傅允打,要么自己动手。她惶然地看着孙氏,企盼此事还能有一丝转机。
    孙氏咬咬牙,朝着一旁坐着的卫莺没好气的道,“死丫头,你好歹说句话啊?你大姐受罚也是你害的,你忍心眼睁睁看着么!”
    卫莺神色漠然,仍一语不发。脸色白的像一张纸,唇瓣也毫无血色。像没听到似的。
    若是从前,她没准受到伤害还会帮着求情,现如今不会了,有些人的心是永远捂不热的,只会换来一次次更无底线的伤害。
    卫霜这下彻底没辙了,感觉到傅允森寒的目光,只得一下一下开始掌捆起自己。很快,她脸上就出现了几道清晰泛红的掌印。
    足足打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傅允才示意她可以停下。此时她的脸已经肿成蠢笨的猪头样,邻桌看热闹的男子捂着嘴偷笑。卫霜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
    皇后纪晓芙坐在主位,观察着这边的动静。等卫莺抬起头来,心里是由衷的惊叹。她久居深宫,皇上身边什么样貌美的人儿没有,像卫莺这样的,还真算得上数一数二。如斯美人,也难怪昊儿和傅允都上了心。
    只是这美人,明显对傅允无意,他为她做了这些,她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似乎想到些什么,纪晓芙端起一杯酒来,一饮而尽,用袖口藏住眸中冷色。若有朝一日,能有用的上卫莺的地方,她倒算是个不错的棋子。
    “滚!”
    傅允冷声斥道,旋即收敛神色,不欲与这母女俩再说什么。
    孙氏赶紧拉了卫霜走,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一回,没成想这么快就被打回原形。这卫莺也真是的,越来越古怪了,连帮忙说句话都不肯,小贱蹄子的翅膀长硬了!
    第23章 上心
    傅允说完,在卫莺身旁坐下,于众目睽睽之中,自顾自夹起一块白水虾,慢条斯理地清理干净外壳,蘸了点醋水,竟是放在了卫莺碗里。
    一个还不够,剥了足足有十多个。
    同桌的人看得两眼发愣。
    这还是头一回见摄政王爷对哪个女子如此上心。
    傅允时年二十有六,年轻有为,朝堂上翻云覆雨,玩弄权术。三品以上的官员半数都是其心腹,少数看不惯的,也不敢明目张胆站出来。即便是在宣政殿闭着眼指鹿为马,那些个庸人也不敢吭声。又生的唇红齿白,阴柔昳丽,上京几乎无人能出其右,稍有身世的小姐早就芳心暗许,巴巴地想嫁与他,就是做小也愿意。
    最疯狂的要数凌烟公主,曾于大庭广众之下,做出惊世骇俗的强吻之举。可非但没碰到傅允分毫,还被他一个掌风扇到了湖里。此事后来被圣上得知,受罚的竟是凌烟公主,可见其对傅允的喜爱程度。
    这么些飞蛾扑火的女子,其中不乏姿容姣好的,傅允却连多看一眼都吝惜。以至有好事者传,摄政王爷实有断袖之癖,对女子不感兴趣。
    不想今日竟得见这一幕。
    若今日之事被那痴心傅允的凌烟公主知道了,不定要闹出什么名堂。
    更让众人难料的是,卫莺压根不领情,好像瞧不见碗里晶莹剔透的虾肉,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没有丝毫反应。目光发直地看着前方,眨也不眨一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允顺着她目光看去,对准了大殿中央一根鎏金红色柱子。
    心微微往下一沉,面上却仍含着笑意,把虾肉夹到她唇边,柔声道,“我亲手剥的,好歹吃一个。嗯?”
    这小心翼翼的样子,看的众人瞠目结舌。
    卫莺神思收回,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并不张口。恰好脚边来了只猫儿,轻轻地拱着她。卫莺蹲下身,把碗里剩下的虾肉擀到了地上。
    猫儿感激地叫了两声,一点点舔着吃了。
    傅允并不生气,反倒安心了些。
    她眼里又有了生气,哪怕是对他的厌恶,也比一潭死水要好。
    宴席进行到一半,元昊一桌接一桌的敬酒,一杯一杯,眼也不眨的下肚,像是在喝白水。人说酒是个好东西,醉了能解千愁。他很少贪杯,今日难得的想一醉方休。
    满朝文武的大臣都来了,有多少是来看他笑话的,他不知。
    身为太子,却随意被臣子拿捏,不能娶自己心上的女子。烈酒入喉,苦涩的他想发笑。
    走至卫莺和傅允那桌,众人都在等他发话。谁知他竟一语不发,只是痴痴地凝着卫莺。
    向来清俊的脸,今日竟有一层酡红,细长的桃花眼里,藏着一些让人读不懂的复杂。既有不可得的不甘心,又有对自己的讥讽。
    良久,他自嘲似的笑了,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一些酒水顺着他的嘴角一路流下来,直浸到大红喜服的里衣里去。
    “莺莺妹妹,可有话想说与我听?”
    元昊眼神迷离,唇瓣氤湿,不依不挠地看着卫莺。
    卫莺两手绞着,微垂着目光,不敢正视他,没想他竟叫了自己的名字,不知是何意。只得抬起头来,装出一副真心为他感到开心的模样,强作笑意道,“太子殿下,卫莺衷心祝您与二姐姐能永结鸾铸,共萌鸳蝶。1”心仿似在滴血,偏偏看上去若无其事。
    “……哈哈哈,好,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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