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问受伤经过,他还是那套说辞。
    当爹的听罢,瞅着小儿子,半晌没说话。
    宋微被他看得发毛,总觉得老头儿眼神不大对。却分辨不出是生气还是担忧,抑或是别有内涵。正要没话找话哄老头儿几句,便听皇帝淡淡道:“玩归玩,再这么不小心,至少禁足三个月。”
    “不会了不会了。”宋微狗腿地凑上前,把一兜子零碎捧给皇帝,“人家送我的,我挑好的拿来给爹。宫里什么都有,爹肯定不稀罕,不过是儿子一点心意。”
    皇帝眼底带笑:“你那王府,就是个空壳子。留下填自个儿库房罢。”
    宋微把东西送到御案上,哗啦堆得像座小山:“他们看爹的面子送我,我再拿来孝敬爹,羊毛出在羊身上……”
    皇帝脸一沉:“嗯——?”
    “啊呸,错了,儿子嘴笨,是借花献佛、借花献佛!”
    这副无赖像,实在欠揍。皇帝差点一腿踹过去,想起他伤还没好,脚抬到一半又放下。
    “你不是嘴笨,你是不学无术。从明日起,每日午后过来抄一个时辰书,不抄完不许走。”
    宋微本欲死皮赖脸推托掉,想起独孤铣的长远之计,把皇帝哄高兴了才是首要任务,最终悻悻应承下来。
    好在只是每天下午来抄一个时辰,往返工夫都算上,也不过半天。剩余大半时间,还是自己的。
    从此,六皇子休王殿下的京城顶级纨绔生活,正式开始了。
    偶有合意的应酬,宋微会带蓝靛和秦显出席。左边跟着皇帝面前曾经的一等心腹内侍,右边随着宪侯手下前任忠心侍卫首领,简直就是红果果的炫耀拉仇恨,向京城权贵大声宣布:我有靠山我怕谁?
    但总的来说,应酬去得不多,他最喜欢的,还是城里城外嬉游闲逛,吃喝玩耍。独孤铣让身为本地世家子的手下蔡攸斟酌着给六皇子引荐了一些靠谱的玩伴。恰巧宝应真人的小徒弟冬桑回乡办事归来,拘在宫中既不方便也不自在,遂打发到休王府来做跟班。冬桑武功不弱,又熟识药物毒物,对于他的到来,宋微鼓掌欢迎。且恬不知耻地试探宝应真人:“真人让冬桑住我那里,就不怕他被带坏了么?”
    宝应真人高深一笑:“清浊世情,处处是修行。”
    宋微顿时无语。当他听不出来么,短短一句话,重音全在那个“浊”字上……
    天时地利人和,休王殿下与一干狐朋狗友,镇日击鞠行猎、饮酒放歌、呼卢喝雉、斗鸡遛鸟……端的是鲜衣怒马,春风得意,幸甚至哉,此乐何极。
    看他不顺眼的当然有,问题是没人敢招惹他。四皇子前车之鉴在此,赔了夫人又折兵,丢了脸面又破财,谁有胆子当后继勇者?
    这一日宋微在宫里抄完书,吃完饭,回府歇息。才进门,李易便迎上来,小声道:“殿下,吏部尚书、翁搴翁大人来访。还……绑了个人,说是来给殿下谢罪。”
    说着,略带疑惑偷瞟一眼。他无论如何想不出,六部中最有实权的人物,为何要偷偷上门,向休王殿下请罪。
    ☆、第一一七章:善恶到头终有报,冤仇毕竟不宜结
    五月初五那天,吏部尚书翁大人的忠仆在东城皇家马场外守株待兔,不仅顺利等到六皇子,还因为被吓倒在地得了六皇子一句关切问候。尽管此仆乃翁府家生子,且跟随主子多见官场人物,仍然被这一吓唬一搭话,弄得半天惊魂不定。
    等他回过神来,休王殿下一行已然进场。这才模模糊糊想起,紧挨在殿下身后那名骑手,颇有几分眼熟。一面听宿卫军士卒大声通报场内比分,一面分神回忆。猛地一拍脑袋,此人不正是老宅十九少爷的内兄,薛府三公子薛璄么?当初薛三公子进京,上门拜见大少爷,正是自己接的帖子呐。
    为慎重起见,现场打听一番。薛三郎乃六皇子击鞠队主力之一,并非秘密。这仆从很快得知,确是西都薛长史家的三公子,投靠了休王殿下。
    翁搴得到仆从回报,知道薛璄如今竟然成了六皇子亲信,一颗心顿时放回肚里。
    翁大人捋着颔下长须,暗忖:如此看来,这位六皇子殿下,颇念旧哪……
    从家信内容看,昔日得罪六皇子的罪魁祸首,非薛三莫属,自家不争气的十九弟,只是个帮凶。年轻人相处有矛盾,大抵无非意气之争。既然薛三无恙,还能成为休王亲信,那翁家自可逃过一劫。上门空口白话,终归不够诚意,等十九到了,亲自押送至王府请罪罢。
    只是翁搴万没料到,几日后老宅五叔带着十九到来,才搞清楚昔日二人得罪六皇子的方式,多么惊世骇俗……
    听说薛三得了六皇子青眼,不但升为七品龙骑尉,还在含元殿那么长脸的地方守门,又替六殿下击鞠,赢了端王府队伍,在京城混得如鱼得水,翁寰一路惊惧恐慌尽皆消散,只恨爹妈没给自己生一副比薛三更出挑的皮相。薛三凭什么能攀上休王?还不就是因为爬床爬得早么。
    翁家五爷老宅主事,洞察人情,听见这混账话,一巴掌扇得侄儿找不着北。
    “六皇子风流洒脱,肯念旧情,确是好事一桩。不过你想清楚,跟他有旧情的是谁?是姓薛的!你跟人家有什么旧情?旧仇旧怨还差不多!”
    翁寰指着自己鼻子:“媒人!没我这媒人,他跟姓薛的旧情哪里来?”
    翁五爷又一个巴掌扇过去,翁寰躲得快,闪身藏在翁搴背后。被大堂兄拖出来,生挨了这一下。
    “想想你做下的混账事!六皇子若不找姓薛的算账,还能找谁算账?”
    翁寰脑子比薛璄灵光得多,不过乍受刺激,有点儿发抽。这时回归正常,想一想,当即明白。若六皇子果真顾念薛三的旧情,那昔日腌臜过往,都成了自己的罪过。他不去恨薛三,必定要恨上自己。假如薛三那没节操的再泼点脏水——这不是新人上了床,媒人丢过墙那么简单,这是要杀人灭口才对……
    扑通一声跪在翁搴面前:“大哥,救命!”
    于是吏部尚书大人与自家五叔商量一番,备齐重礼,带着翁寰,乔装改扮,掩人耳目,来到休王府求见,只道是六皇子西都故交,进门后把李易吓一大跳。
    宋微知道翁家有人在京城做官,做得还不小,没想到是吏部尚书这么大的官。问李易:“没怠慢人家吧?”
    李易道:“天擦黑进的门,刚到没多久。要上饭食,翁大人谢绝了,单上了茶点。”
    “那我先去换衣裳,你陪着说说话。”
    见宋微要走,李易追上去:“殿下知道他们为何而来?”
    宋微笑笑:“翁家不是世居西都?我从前跟他们家的小辈一起玩过,有些小误会。我猜,大概是……探风向来了吧。”
    李易点头遵命,去前厅陪客。心想翁搴大人出了名的端方严谨,清操自守,否则也不可能得陛下信任,坐在吏部尚书这么重要的位子上。这头一回上休王府,居然是偷偷摸摸给本家子弟收拾烂摊子来,恐怕生平没丢过这种脸。六殿下从前无权无势,难免被世家子弟欺负。不过话又说回来,就他那个精灵古怪劲儿,谁轻易欺负得了?
    唉,这一桩公案,怎生向陛下汇报才妥?
    宋微换了衣裳,稍加拾掇,出来见客。上来先不忙寒暄,热情留饭,把李易打发出去备餐。又借口叙旧,叫伺候的仆婢都退下。随即冲秦显打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几名侍卫站在门外,保证无人偷听。
    六皇子防备做在明处,李管家想窃听也没辙。转念一琢磨,谁发达了会愿意旁人知晓从前的丢脸糗事呢?听不见才好。又有点儿牙酸:他对独孤府的人倒挺信得着。
    休王府两拨人马,一拨皇帝的,一拨宪侯的,在共同大目标前提下,平素相处还算和谐。宋微从来没想过搞什么自己的势力,不过是两边搭着用,有竞争才有进步嘛。而且秉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还特地问皇帝要了几名宫女。只可惜宪侯下了严令,自从开府以来,从没哪个宫女敢单独进六皇子的卧室。
    这会儿宋微之所以让侍卫守门,无非因为独孤铣全程参与了西都黑历史。这段黑历史,皇帝老爹那里,少知道一点,就是一点罢……
    六皇子把无关人等都遣了出去,翁家三人愈发安心。
    “臣翁搴,叩见休王殿下。”
    朝廷重臣见皇子,等闲不必跪。然而此刻吏部尚书大人站在厅堂当中,撩起衣摆,双膝着地,行了个最正式的跪拜礼。
    翁家另外两位也依样跪下,口称草民。
    宋微坐在主位,结结实实受了这一拜,之后才起身,双手扶起翁搴。
    “翁大人朝廷肱股,社稷栋梁,更兼德高望重,素有清誉令名。受了大人的礼,不论大人今日所为何来,我这里都先应下了。”
    紧接着又扶起翁五爷:“二位请坐。”
    翁搴被六皇子一句话感动得差点掉眼泪。长叹一声:“殿下仁慧,不必多言。我替翁家这不肖子,给殿下谢罪来了。”说着,又要起身下跪。
    宋微只好一把拖住:“翁大人可别跪了。你跪我爹应该,跪我传出去咱俩都麻烦。再说大人何罪之有?翁家的不肖子,可不是大人您呐。”
    六皇子前面言行,让翁搴以为他很好说话。闻言不由得一怔,然后才明白过来。
    “殿下明鉴,是地下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冲翁寰斥道,“还不给殿下请罪!”
    翁寰直到这会儿,其实还有些恍惚,不大能把面前之人与印象中的宋微重合起来。被大堂兄一骂,“咚咚”连磕几下头:“草民对殿下多有得罪,自知罪该万死,不敢求殿下饶恕,但望殿下大人有大量,勿叫草民连累了父母至亲。草民上有八十老祖父,下有未出世的孩儿……”
    宋微一脚踢上他肩膀,没使什么劲儿:“没出息!把爹妈搬出来算什么?你爷爷八十了,我知道。薛四小姐怀上了?你要当爹了?十九公子,挺厉害呀!”
    翁寰呆愣愣抬头,头顶这张脸笑得戏谑猥琐,除了宋妙之那厮还有谁?
    正要答话,总算及时想起对方身份:“草民、不、不敢……”
    宋微哈哈大笑:“什么不敢?当爹不敢?还是厉害不敢?”
    翁寰身为世家子弟,偏有几分混混光棍气质,要不当初两人也不会臭味相投。勉强定下神来,想起自家老婆因为此人曾给自己找了数不清的茬,梗着脖子答:“不、不敢当殿下一句‘十九公子’。”
    宋微抬起脚,这回结结实实踹在他胸口上。翁十九近日不好过,略瘦了些。奈何基础太牢,宋微这一脚踹过去,只觉犹如踩上云堆肉山,很使了点劲,才把人踹倒。
    那边坐着的翁搴吓一跳,刚欲动弹,便被翁五爷悄悄拖住。
    宋微一边踹,一边骂:“你不敢?你他娘有什么不敢?背后下黑手不敢?暗地里阴人不敢?看你这一肚子坏水,憋出满身肥油,下三滥的龌龊事干太多,小心穿肠烂肚,生儿子没屁*眼!”
    当初叫独孤铣打断翁十九一条腿,毕竟偷摸做的,解了恨,却没出够气。此刻送上门来,正好把这口气补上。
    翁寰原本摊在地上任他踢打,听见最后这句,立时急眼,皇子王爷的也不管了:“谁他娘生儿子没屁*眼!老子这两年规规矩矩,天天在家守老婆,比大闺女还老实,你凭什么咒老子儿子没屁*眼?”
    翁寰说的确是实话。自从莫名其妙被人打断腿,以翁府之能,翻遍西都也没能找出真凶,心底便有几分后怕。再加上没了薛三攀比拼斗,行事收敛不少。待到成亲之后——任谁娶个比自己还能惹事的老婆,都会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起来的。故而这两年,翁十九确乎比从前老实许多。
    宋微眼一瞪:“你是谁老子呢?”
    翁寰清醒了,满身肥肉抖三抖:“我、草、草民……”越说越怯,“是我儿子的老子……”
    宋微没憋住,噗一声笑了。又在他屁股上踢一脚:“起来!没的脏了老子王府的地。”
    两人对话彻底奔向无厘头,吏部尚书大人和翁五爷都听傻了。
    翁寰抖抖索索爬起来,低头垂手站着。
    宋微坐回座位,冲翁搴道:“适才我说了,受了翁大人的礼,不论大人今日所为何来,本王都先应下。大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又温和又礼貌,恍似之前踹人骂架的压根不是他。
    翁搴被翁五爷捅了捅,才如梦初醒。不是翁大人没见识,实在是六皇子殿下形象幻灭得太迅猛,如翁大人这般端方君子,有点儿跟不上节奏。
    站起来,拱手道:“殿下,翁家出了此等不肖子,终归难脱教导无方之责。臣深知此举放肆,惶恐无状,但……但求殿下看在老祖父面上,看在翁氏一门,数代效力皇家的份上,从轻发落。殿下欲作何惩戒,恳请明示……”
    宋微看他膝盖打弯,又准备下跪,大喝一声:“停!”
    翁搴吓得僵立当地。宋微笑笑:“翁大人,我怕折寿,你还是坐吧。我知道了,你看这样成不,第一,不连累翁家其他人;第二,不伤及十九公子性命。至于惩戒的法子,我说了算。”
    翁寰听见这话,偷偷抬眼望去,瞅见宋微一双笑眼瞟向自己,两条腿顿时一阵发软。
    翁搴如释重负,大松一口气,鞠躬:“谢殿下洪恩。”
    宋微摸着下巴,喃喃自语:“用个什么惩戒的法子好呢?人说一报还一报……”说到这,斜乜翁寰一眼。
    翁十九身体如坠冰窖,脑子天马行空。这位祖宗,该不会先给自己下迷药,再找几个壮汉来吧……
    宋微勾起嘴角:“要说惩戒,过得难受就是惩戒。叫人难受的法子,我倒也知道两种。一种么,是想做的事非不让做;另一种,是不想做的偏要你做。十九公子与我故人一场,我这人最念旧情,断然不能太难为你。现在有两条路,劳烦十九公子自个儿选选。”
    见翁家三人都望向自己,宋微竖起三根手指:“其一,给翁公子三个月时间,身材瘦成差不多我这样,跟我上场击鞠。其二,给翁公子三年时间,考个进士出身。名次不计较,榜尾亦可。两条路任选一条,我等着看结果。十九公子做不到,再请翁大人来商量。”
    不得不说,六皇子实乃翁寰知音。翁公子平生两大本质特点:好吃、懒学。这两条路任何一条,都能要了卿命。
    反是翁搴和翁五爷,听罢宋微的话,满脸喜出望外感激涕零,形同遇见再造父母,齐刷刷起身,硬是朝着休王殿下再次行了回大礼。
    翁寰垂头丧气随同堂兄与五叔向六皇子告辞,浑身都散发出痛苦绝望气息。瞥见宋微那张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笑脸,当真悔恨莫及。如此惨痛教训,定当铭刻在心,将来务必传给儿子:任何一只麻雀,都有可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千万千万,不要轻易得罪……
    ☆、第一一八章:主正臣贤能治国,父疑子怨难齐家
    翁家人来请罪,自然瞒不过皇帝跟宪侯。独孤铣没多问,连薛三都容下了,又何必在乎一个翁十九。只是听宋微说惩戒措施时,多拍了两把屁股。而皇帝则是哈哈大笑,乐得拍案抚掌。一连许多天,只要瞧见吏部尚书大人,就绷不住面皮,弄得旁人皆以为翁大人做了什么大获圣心之事,又要高升。至于当初与翁家子弟有何纠葛,宋微随口编个似是而非的瞎话,把他爹糊弄过去。
    这一日天气晴朗,宋微提溜着鸽子笼,骑上嗯昂,带拉叽和溜丢两口子去宪侯府看孩子。自从升格做了王爷,这骑驴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今日不蹴鞠不行猎,无排场无派头,正好给毛驴一个出门溜达的机会。要说嗯昂如今,基本享受皇孙待遇,难得驮一回主人,一路放开了翻蹄子撒欢。宋微跨坐其上,好不逍遥。只可怜几个侍卫,骑着宝马良驹,委屈跟在毛驴身后。
    人道是,做人须做美休王,当驴要当闲嗯昂,此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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