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颠赶来的曾太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王爷,老奴见过王爷,未知王爷亲至——”
    沂王打断他:“别说废话。太子那边现在情形怎么样了?”
    曾太监抹了把额上的汗,禀报道:“不太好。老奴叫人混在乱民里面,才有回报说,聚过去的乱民更多了,还和太子的护卫发生了点冲突,护卫们武艺了得,但抵不住乱民太多,被压制着退到了主院里,现在乱民就围拥在主院外面,太子更加难以离开了。”
    沂王皱眉,官员们的脸色也不好看,其中尤以昌平县令的最差——他治下出这样的事,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的乌纱帽肯定保不住了。
    府军前卫的指挥使姓毛,粗声道:“还反了他们!王爷,您下一声令,下官立刻就带人去把那些乱民都抓起来。”
    沂王没立即说话,曾太监道:“老奴可以领路。”
    沂王盯了他一眼,问:“太子庄田的主院与落霞庄比如何?”
    曾太监慢慢躬身下去,答话:“差不多,屋舍要更多一些。”
    他感觉到沂王盯着他的目光没有移开,躬下去的腰便也不敢直起来,额头慢慢渗出冷汗。
    好一会后,沂王才转头向毛指挥使道:“那不妥,落霞庄主院顶不住乱民群起冲击,太子那边只怕也顶不住,要是激怒了他们,他们冲进主院,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曾太监心道,那不正好。
    不过他才叫沂王警告过,不敢再说什么——确实是冒进了,就算怂恿着毛指挥使把事做成了,总领兵是沂王,甩不脱责任,那便正如沂王说的那样,后果难以预料。
    毛指挥使急躁起来:“那王爷说怎么办?难道就让太子被乱民困着不成,要是时间拖得久了,那些乱民没了耐心,不一样要冲进去。”
    沂王思索片刻,下了决定:“你带兵压阵,先不要抓人,本王近前去,先与他们谈谈。”
    曾太监变了脸色,忙道:“王爷千金贵体,不可如此冒险。太子一直不愿面见乱民,那些乱民已经有些失控了,若将怒气发在王爷身上——”
    “你哪那么多话,带路就是。”
    “……”曾太监只好闭嘴。
    “对了,”沂王转头又吩咐毛指挥使旁边的指挥同知,“你带人,去把邻近几个皇庄有劣迹的庄头都抓来。”
    他说到此处时目视曾太监,曾太监明白,叹气道:“老奴安排人带这位军爷去。”
    他本是奉旨做主之人,在场官员再一听他的安排,也无不妥,且又要以身犯险,更挑不出什么来,毛指挥使抱一抱拳:“王爷英明,下官等人都听王爷的。”
    当下众人各自领命行事,沂王在曾太监、昌平县令及护卫的围拥中,过了两庄之间的民田,径直往对面的太子庄田而去。
    没近主院,已能看出此地确实是乱了。
    乱民本来都是最温驯的普通百姓,他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祖祖辈辈甚至已经习惯了官府的各项摊派盘剥,只要还能有口饭吃,还能活下去,他们都能忍忍算了。
    当连这最基本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时,他们的反抗就会来得格外暴烈而不顾一切。
    因为已经没有“一切”了。
    围住太子庄田主院的数百名百姓,有一些是随大流凑热闹,有一些是浑水摸鱼无事生非,还有一些,就是受了委屈无处伸冤、已在失控的边缘了。
    后两种最危险,第三种可以很容易地把第二种煽动起来,进而裹挟住第一种一起作乱。
    毛指挥使带兵踩过刚收割过不久的田地,遥遥望见那座被乌压压人群围住的庄园时,就认同了沂王的判断:确实顶不住乱民冲击,这些乱民凶恶起来,堪称不要命,而且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
    要是赶在他们围住主院之前,还能强攻,现在只能投鼠忌器了。
    沂王骑着马,靠近了庄田主院。
    他们这一行人都是高头大马,很显眼,很快吸引到一些乱民,投过警惕的目光来。
    曾太监从一个护卫的马背上滚下来,跑到沂王马侧,举着手高喊道:“众位乡亲,都冷静冷静,我们王爷奉皇上之命,来处置那些害人的东西,还大家公道来了!”
    乱民群里起了一阵骚动。
    曾太监在落霞庄住了十来年,他早早地养老,闲着无事常在昌平各处晃悠,当地不少百姓认得他。
    有些人的脸色变得犹豫。
    曾太监劝他们:“你们有什么冤情,都可来告诉王爷,就不要耽搁在此处了。王爷替大家上禀,好不好?”
    沂王飞身下马,向乱民走近,他行步之间自有威严,气度庄重,乱民们打量着他,渐渐有人意动。
    但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就忽然冷笑大声道:“王爷又怎么样,太子还说替咱们做主来的呢,做得老子家破人亡!”
    他这声一嚷,本已有所活动的乱民顿时又聚了回去,目光重新变得畏惧又痛恨。
    就是这些贵人,害得他们没了活路,天底下哪里有什么好贵人!
    曾太监卖力相劝:“我们王爷不是那样人,咱家在落霞庄这么多年了,诸位互相打听打听,咱家欺负过谁没有?都是王爷耳提面命,叫我要老实做人,假如有鱼肉百姓的事,那就活剐了我!我们王爷说话,一口吐沫一个钉,再不会改的,你们说我怕不怕?我自然从来不敢啊。”
    他以自身为背书,到底有点效用,有人就问道:“那我们现在散了,还追不追究我们的罪?孟庄头之前说,我们是造反,等大军来了,要把我们统统抓去杀头。”
    “什么孟庄头,他就是第一个活畜生!”那中年汉子又骂,“抓了我的小妮儿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要敢出来,老子先杀了他!”
    沂王眉心拧起,转头问曾太监:“怎么回事?孟良才还糟蹋民女?”
    曾太监苦笑:“这家的小妮儿老奴见过,是个小美人,孟良才自己不好这口,大约是抓去孝敬太子的。”
    沂王脸色冷酷下来,道:“叫孟良才出来。”
    曾太监微愣:“只怕他不肯——”
    “你喊话,他如不出来,本王即刻掉头就走,进宫向父皇请罪,本王能力有限,解不得这围,请父皇另派人来。”
    曾太监的大肚子挺了起来,应道:“是!”
    这才是他们王爷么,这样做事才痛快!
    他便冲着主院大门方向大声叫喊起来,乱民们面面相觑,不知哪个先跟着喊了一嗓子,然后众人七嘴八舌地都叫嚷起来。
    “孟良才,出来!”
    “孟良才,出来!”
    “孟畜生,你不出来,王爷就走了,你跟你主子就完了!”
    不知喊了多少声,终于,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的脑袋从院墙后缓缓升了起来,脸是笑着,却比哭还难看:“沂王爷,皇上派您来平叛,您为何还不把这些乱民抓走,却叫他们胡乱嚷嚷,都惊着太子殿下了。”
    沂王负手,淡淡道:“本王正在办差,有些事要问你,问好了才能办,你出来。”
    孟良才如何敢出,曾太监便厉声道:“咱们做奴婢的,该豁出性命保护主子才是,哪有你这样龟缩不敢出头的?你是不是想害死太子殿下?咱家话放在这里,太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是你害的!”
    孟良才还想拖延,乱民们见到他冒头,又鼓噪起来,里面的人听着动静,不知是不是吓到了,只见孟良才被向外一推,跌下院墙来。
    院墙外,就是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乱民。
    “……”
    孟良才摔得灰头土脸,但竟不敢呼出一声痛来。
    他抖索着半爬起来,望着四周一张张脸,从来没觉得这些蝼蚁一样的人如此可怕过。
    沂王往他走去。
    护卫们紧张地护在两边,但没用怎么开路,乱民们自动从中间分出一条道来。
    孟良才见着了他,终于找到了点安全感,忙向他爬过去:“王爷,王爷救命。”
    沂王立住了脚步,正可望见他的颈后,声音更淡,问道:“小妮儿在哪里?”
    孟良才愣了愣:“谁是——”
    中年汉子挤过来,赤红着眼痛骂他:“你还装!我的小妮儿好好在河边洗着衣服,你就叫狗腿子带走了她,我找你要人,你说她去享福去了,还说我不识抬举,叫狗腿子打我!你这个畜生,你到底把我的小妮儿怎么样了?!”
    他状若疯狂,口水都喷到孟良才脸上,孟良才生出畏惧,终于道:“我是带她来享福,服侍太子殿下还不是天大的福气么?只是她闹死闹活地不愿意,我也没怎么样她,现在好好地在庄子里——”
    中年汉子眼神大亮,急切地抓住他的衣襟道:“真的?!”
    孟良才慌乱点头。饿了几顿不算什么罢,他忙着协助太子理皇庄的事,确实没来得及腾出工夫干别的。
    “你快放她出来——!”
    中年汉子要厮打他,被护卫拖着控制到了一边。
    孟良才松了口气,忙又向沂王求救,“王爷,您饶了奴婢吧,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沂王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手放到了腰侧。
    孟良才心中忽然生出莫大的惊恐,他抬起头来,然后瞳仁控制不住地放大,中间映着一抹雪亮剑光。
    剑光从他颈间划过。
    带起一溜血珠。
    孟良才上身僵立片刻,瞳仁中残留着不可置信,方栽倒了下去。
    第62章
    在场众人都惊呆了。
    北风呼啸着从田野上卷过, 而庄园这里竟出现了片刻的寂静。
    挤在后面的乱民一时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受气氛感染, 也下意识停住了动作, 片刻之后,消息一层层向外递去,声浪渐大, 方又猛地爆发出一阵哗然。
    “孟庄头被杀了?!”
    “好像是——不动了, 没气了!”
    “什么好像,就是死了!这个畜生终于遭报应了!”
    人群乱哄哄地,但没有再往前挤,而是往后退出了一块更大的空地——
    孟良才就这么死了,往日在昌平作威作福、当地官员都拿他没办法的人物,沂王杀他竟不比杀一只鸡更难, 乱民们觉得痛快的同时, 也不由自主地生出畏惧。
    这是真正的天上的贵人,更是位活煞星, 乱民们心里连日被激发的热血叫这真正的鲜血一浇,都冷却了一些下来。
    院墙里面的人感觉到动静不对,有一个护卫登上梯子探头往外看了看, 他居高临下, 一眼就看到倒地的孟良才和他流出的一滩血, 再跟沂王冷漠的目光一对,惊得立即又下去了。
    沂王不多理会,曾太监殷勤地拿出手帕将他剑上的血擦干净了, 他便收剑回鞘, 环顾着四周, 道:“孟良才作恶多端, 本王奉圣命,已经令他伏法,尔等该散去了。”
    众人互相推挤着,有些想走,又有些迟疑地不足,以沂王为中心,扩散开的空子更大了,倒是将主院的院门前方完全让了出来。
    此时有一个被青年妇人扶着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挤到前面来,行礼道:“王爷,王爷帮着了了他家的事,可隔壁的钱庄头设圈套骗去了我家的田,可怜我儿没法子,去找那挖水渠的苦活干,不小心被土筐砸了脚,又只得歇在家里,寒冬马上来了,我们一家的口粮都没有着落,老妇人这么大年纪了,死了就死了,可我儿和儿媳妇成亲不到两年,还没有留个后,求王爷做主啊。”
    “我家也是——”
    “我家也有冤情要说,王爷做了主,咱们就走!”
    有一个出头的,人群的胆子又大了起来,沂王表情肃然,转头看了昌平知县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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