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打了滑,将茶壶碰倒,温热的茶水顺着桌边流淌下来,很快浸湿了她的裙子。
    “王爷。”
    窦太监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兰宜气急挣动的动作停住了。明明她什么也没做,此时却有一种不能见人的感觉。
    她与沂王此时的情状,很难不招人误会。
    沂王声音很稳:“不必进来。什么事,说。”
    他说着话,将不敢动弹的兰宜抱起,放到炕桌对面,另一边干净的炕上。
    又捡起她湿掉的那块裙子看了看,兰宜忍无可忍,拍开他的手,自己在角落里找到一块布巾,无声擦拭起来。
    窦太监的声音传进来:“陆家大爷和大奶奶还没走,他们跪在街对面,引了些人来围观,其中有宫里出来的,门房上看着眼熟,认得是东宫的人。”
    若非如此,由着陆家人跪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再来回禀。
    沂王嗤笑一声:“由他们看去,不用管。”
    “有人向门房打听。”
    “就说是本王的意思。”
    窦太监告退:“是。”
    兰宜忍不住道:“是我不愿见的。”
    沂王身体向后,手掌闲适地撑在炕上:“你我何分彼此。”
    兰宜倏地站了起来。
    沂王目光随着她动,不惧也不急:“又生气了?本王瞧你这身子养得不错了,精神也好。”
    他语含深意,无论正经还是不正经的话,到他嘴里没有一句能幸存,统统带上让兰宜不敢深想的暗示。
    并且他还完全没有收手的意思。
    逼得兰宜顾不得会不会惹怒他,道出心头实话:“你——怎么如此不要脸面。”
    她从未想到沂王会有这一面。
    沂王没有恼怒,只是向她伸手:“你过来,本王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不要脸面。”
    兰宜哪里肯,绕过他要向外走,又顿住。
    她今日穿的是一条橙黄色的裙子,左半边浸了水后,极是明显,变成了暗黄,布巾又哪里能完全擦干。
    她不能这样出去,但要另换的话,她的衣裳都在屋里,她得先把沂王撵走。
    沂王明白了,道:“你换,本王不看。”
    兰宜怎么可能听信他,冷笑:“王爷以为自己还有信用吗?”
    沂王沉思了一下:“可以没有。”
    兰宜:“……”
    沂王笑了起来,他站起身来,声音和缓:“快换吧,你这身子,禁不起湿寒。”
    他往外走,兰宜松了口气,沂王与她错身而过时,她也没加防备,不料沂王伸手擒住她下巴,低头又碰了碰她的唇,然后不等她发作,大步直接走了出去。
    软绸红帘甩下来,悠悠荡荡,室内再无他人,兰宜没有立即去换衣裙,她怔愣一会后,捏紧手心,闭了闭眼。
    ……她很难承认,又无法忽视,那幅颤动不休的帘子,恰如她的内心。
    **
    直到傍晚时分,外面报进来,陆家大爷和大奶奶终于走了。
    不走不行,沂王府临近皇宫,哪怕沂王不管,等到了宵禁时,兵马司也不会允许有人在皇宫附近逗留。
    翠翠发愁又生气:“他们明儿要是还来怎么办。大爷和大奶奶也太过分了,当初把夫人丢在杨家不管不顾,跑得远远的,现在追来了,又这样,不是存心败坏夫人的名声吗。”
    兰宜没说话,她先前为这桩事烦闷过哭过,但现在,那已经不算什么了。
    想摆脱烦恼,有时候不一定要直面或解决它,找另一件更麻烦的压过去就行了。
    比如说,沂王。
    他不知怎的格外闲,饭后又走来了,见兰宜垂首,便道:“要坏也坏的是本王名声,你操心什么。”
    门房后来得了他的令,往外宣说的是沂王不许进门。
    陆家人对于沂王来说,都不算什么亲戚,他不想见,就可以不见。些许闲人闲语,根本伤不到他。
    至于有心人要将此事和之前对俞家的冷待联系起来,那就更好了。
    前头王妃的娘家,新纳夫人的娘家,他一视同仁,统统都不待见。
    沂王对于事情能得到这样的解决很感满意,他的烦恼已经消失不见,便很有空带给兰宜烦恼。
    这次不用见素拉,翠翠自己往外退了——下午时兰宜换过一条裙子,说是不小心泼了水打湿的,可当时沂王也在内,翠翠很难不多想,两个人干了什么才打翻了茶壶。
    ——至少就她所看,兰宜说话时眼神闪躲的模样不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因她并不知道有约定之事,因此倒比兰宜有心理准备,这么久了,再不有点什么,秋毫无犯的,那才奇怪。
    至于说兰宜是否情愿,她看不大出来,但至少没见兰宜为陆家的事再哭,那证明沂王的“安慰”比之她们还是有效的。
    沂王赞了一句:“你这丫头不错。”
    他有点没话找话,不过说的也是实情,翠翠从杨家到王府,不离不弃,一心为主,算得忠仆了。
    兰宜本来不想搭话,听他提及这个,忍不住道:“王爷看她好,哪日她要想找人家,还请王爷给她做一做脸面。”
    若有沂王亲自保媒,或给一抬添妆,那翠翠无论到谁家去都不会受苦了。
    沂王的强横她是不大受得了,但如用在对别人上,就恰到好处。
    沂王不置可否:“什么叫哪日?她多大了,现在还不想找?”
    兰宜有点来气,如同翠翠护她,她对翠翠也护短得厉害:“就是不想,到别人家去做牛做马,生儿育女的事有什么可着急的。”
    这是见素说过的话。
    沂王哼了一声:“有其主必有其仆。”
    兰宜对这句形容没有意见,就不反驳。
    沂王却不停止:“本王要你做牛还是做马了?你为何不愿意?”
    兰宜回道:“我早已说过,我无意再嫁。”
    说完后,她不想看沂王什么表情,轻轻地,幽然地叹了口气。
    这样一天下来,她有点疲倦,说实话,对于沂王充沛的精神与强盛的体力,她难以招架之余,也有点羡慕。
    她再没有那样的心情了,对世上的一切,她的感觉都是淡淡的,空有一副骗人的皮相,内里其实已经苍老了。
    沂王沉默了片刻,道:“你已嫁予本王,当然不用再嫁了。”
    他这是胡搅蛮缠,兰宜苦笑反问:“王爷又看中我什么?我什么也给不了王爷,王爷还是改换心意,另寻佳人吧。”
    沂王注视着她。
    看中她什么?他说不清楚。
    不过从第一眼开始,就觉出来那份与众不同。
    他那时想,即便她真与刺客合谋,受刺客所派,他也不打算再忍。
    他忍了太久了。
    就放纵一次,他承担得起代价。
    后来,她到了他的府上,起初,他那份感觉其实已经淡掉了。
    他放置她在无暇院里养伤,并没有想去看望的意思,他有许多事务要忙。
    她真正回到他的注意中,是与杨文煦那次和离。
    他不在场,但他所促成、在王府内发生的事情,他当然对于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
    再后来,他们因圣旨发生冲突,以见血收场,其后的相处也没有平顺的时候,她有事相求才找他,无事就避出三舍,对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如果不是那段日子,他至今不知,他还能这样容忍一个人。
    但他不是圣人,他不会不求回报。
    他的情绪一直在累积,累积到他觉得应该收取报酬的时候。
    就是现在了。
    “你不用给本王什么,”沂王开口道,“听话一点,不要再说那些走不走的话,本王不爱听。”
    “……”兰宜气又上来了,她还不喜欢听这个话呢。
    她坐直了身子,道:“听王爷话的人已经够多了,不少我一个心死之人。”
    沂王眯起眼,目光渐渐变得危险。
    兰宜与他对视,强撑不退。她也没地方可躲,沂王真的要做什么,她难道躲得过去。
    沂王向前走了一步,又一步,缓缓逼近。
    兰宜心里的警惕也在调高,她知道她反抗不了,但她不会放弃反抗。
    沂王走到了她跟前,他的身形极占优势,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带给兰宜压力。
    兰宜被他抵在墙边,又为他所笼罩,他已经沐浴过,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与一点独属于他本身的男子气息,兰宜不情愿地发现,如他所说,她确实不讨厌,只是受不了他表露的侵占意味。
    她手指不自觉微微蜷缩,沂王手掌垂下去,寻到她的手,握着抬起,再强迫性将她每根手指都扳直,然后,按到他自己的胸膛上去。
    兰宜夺手不迭——却夺不回去。
    沂王牢牢按着,眼帘半垂,打量在她脸上,过一会后,他泛起了得意的微笑。
    “陆兰宜,”他含笑开口,“你说你的心已经死了?那你脸红什么?”
    兰宜觉出来脸上的热意,但她既然看不见,就当然不肯承认:“我没有。”
    沂王与她的距离本已极近,他又逼近了点,往她额上没梳好的一缕碎发上吹了口调戏意味十足的气:“你要不要摸摸你的心跳,或者,”他声音压低,变沉,“本王替你摸?——唔。”
    他闷哼了一声,因为兰宜重重往他脚上踩了一脚。
    不过,这个“重重”是相对兰宜而言,她使足了浑身力气,可室内穿的绣鞋,再重,也就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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