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下的美人:“……”
    呜咽的动静陡然消停了一瞬。
    沂王唇角动了下,又压下去:“越来越会胡说。”
    兰宜确实是胡乱抓的借口,见能糊弄过了,就不吭声,往外张望了一下。
    她这个位置比帘子后看得清楚多了,只见美人满脸泪珠地抬起头来,泣声道:“王爷别赶我走,我是自愿来服侍王爷的,只求王爷怜惜一二。”
    兰宜又看沂王。
    怎么说,她的好奇心一般是有限的,但这样的事毕竟不多见,就在面前发生,怎么也得看一看。
    沂王也看她:“你现在接着处置吧。”
    兰宜:“……”
    热闹不是好看的,容易把自己看进去。
    她不算太烦恼,就势道:“要先请问王爷,巩昌伯是谁?我不认得,恐怕失了分寸。”
    沂王没拒绝为她解惑,只是语调微凉:“是一个甚有眼光的人。”
    “……”这算什么回答。兰宜又看向窦太监,窦太监笑了,道:“禀夫人,王爷就藩以后,这里便空置了,巩昌伯眼光好,看上了,寻了太子殿下的门路,又买通了宗人令说话,终于请下赐宅旨意,搬了过来。”
    兰宜眨了眨眼:“——哦。”
    她可真是没想到,原是这么个渊源。
    “可惜呀,”窦太监拖长了声音,“巩昌伯搬来不到一个月,就被发现他经手过的一批军械有问题,还贪污吃空饷,再一查,府里狗屁倒灶的事情也不少,加到一块儿,去了爵,抄了家,本人流放,一家子贬为庶民,这里自然是住不得了。”
    兰宜忍住惊讶,看了一眼阶下变得不敢抬头的美人。
    怪不得府里有巩昌伯府的杂物,只怕是败落得太快太急,连家什都没来得及收拾齐全。
    窦太监鄙夷地也往阶下扫了一眼,声音放重:“老奴觉得,这人的福气,都是有限的,不知道惜福,福气也就离他而去了。”
    这个总结,兰宜可不信。
    哪有那么巧的事,巩昌伯本来厉害得连亲王宅子都能抢占去了,一占到手却倒了霉?
    天色已晚,她没再多考虑,向窦太监道:“请这位姑娘出去吧。”
    窦太监利索地答应了,这回没客气,直接指挥两个下仆把还在幽泣的美人架了起来,拖着就往外行去,美人试图挣扎,哪里挣扎得过,像来时一样,飞快地消失在了院门外。
    沂王立着,这次他算是亲眼目睹了,却偏还要问上一句:“你就把人撵走了?”
    兰宜诚实答道:“我担心她会行刺王爷。”
    把人家业都弄没了,好好的伯府小姐沦落成不知名美人,在她想来,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
    沂王:“……”
    他终于也露出了一种无语的表情:“你以为谁都能伤到本王。”
    第38章
    近千里的路途安排得再周到, 以兰宜的身子也避免不了劳累,大约因着这个缘故, 尽管一到京就生出了事故, 兰宜夜里还是睡得很沉。
    早上被侍女轻唤才醒来。
    今天会很忙碌,沂王的请见奏表已经递上去,宫里随时可能来人, 即便今日来不了, 她和沂王也要依大礼穿戴好了,以备传召。
    宫里来的人比预想得还快些。
    巳时初,就有小内侍带了口谕出来,宣他们去觐见。
    侍女们一阵手忙脚乱,最后确认过兰宜由头至脚都没有问题,方扶着她出门上车。
    车行不了多远, 到宫门口, 就要下车来步行了。
    兰宜并不紧张,她不过是来做个陪衬, 宫里这样的地方,沂王不会让她乱说话,也不敢冒放任她的风险, 有什么事, 他必然拦在头里, 她只需保证自己的体力,别累倒在半途就行了。
    说不定都用不着面圣。
    不是说进了宫就一定能见到皇上的。
    “沂王爷,沂王夫人, 老奴奉成妃娘娘命, 请沂王夫人过去坐一坐。”
    沂王脚步顿住。
    他们此时已将至乾清门, 他面容严峻, 一身气势没有丝毫收敛,半途拦路的中年内监低下头去:“成妃娘娘已禀报过皇上了。”
    那这就是皇上的意思了。
    儿子的内眷,皇上本来见不见在两可之间,由后妃代为接见,也合礼数。
    兰宜没料预想成真,想了一下,想起来成妃应当是太子的生母。
    她听过成妃的一点事,新帝登基后,成妃尚在,她在新帝继位上出过一点力,有朝臣因此上奏请复她位分,并晋为太皇太妃,被新帝驳回,这对新帝的名声不好,杨文煦和党羽在家商议,党羽劝他向新帝谏言,杨文煦答应了,但可能是新帝不肯纳谏,也可能是没来得及,总之,拖了两三个月,年纪已经不小的成妃薨了。
    杨文煦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礼制说重要是很重要,但为一个后宫老妇人逆了新帝心意,从他的利益来说并不值得。
    “你去吧。”沂王开口道,“不用怕,本王面圣后,过去接你。”
    他说着话,没看兰宜,而是看了中年内监一眼。
    中年内监知道这句话是说给他、或者说,是说给成妃听的,低头继续当鹌鹑。
    昔年宫内,诸王之中,以沂王秉性最庄重,法度最严,听说就藩以后好上了修道,性情渐渐变得淡泊起来,如今一看,传言不可尽信,本性难移还差不多。
    兰宜点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这宫里全是陌生人,面圣也好,见成妃也好,对她来说都差不多。
    沂王跟着传口谕的小内侍继续向前走,兰宜跟随中年内监从侧边内左门下去,走过一段长长的宫道,又过麟趾门等,来到了永和宫。
    成妃就居于此宫。
    中年内监先进去了,兰宜扶着朱红的宫门站了一会。
    她有一点累了,虽然还能支撑,但她不打算逞强,她也不在乎将自己的荏弱表现出来。
    她就是这样风吹就倒的,不必刻意找她的茬,处罚她,待她有一点不周到,她就承受不住了。
    中年内监转头,愣了一愣:“……夫人,您没事吧?”
    兰宜声音轻飘:“嗯。我歇一歇再进去。面见成妃娘娘,我不敢不恭敬。”
    中年内监只好站在一旁等,正殿里似乎有人看见了,很快有一个宫女走出来。
    宫女年约二十出头,相貌秀丽,行礼后伸手搀扶:“夫人身子不舒服么?奴婢扶您进去。”
    兰宜由她扶了,进到正殿,只见一位看上去温和慈蔼的中年贵妇坐在临窗大炕上,阳光从窗棂照进来,丝丝缕缕,衬托得气氛祥和。
    炕旁一张紫檀圈椅上另坐了一个年轻些的妇人,年纪正与兰宜差不多,兰宜一时猜不出她的身份,便也不管,只向成妃行礼。
    成妃看上去不是苛刻性子,很快命宫女:“快搀起来。”
    待兰宜起身后,便命看座。
    兰宜坐下后,她又笑道:“瞧我,年纪越大,越发糊涂了。这是太子妃。”
    兰宜微愕,站起身来。
    她应当想到的,如今的太子妃是续弦,年纪比太子小一些正常——这不仅来自她前世的记忆,进京路上,见素也说过一些宫内的情形,只是两者都没有告诉她,这位太子妃的长相如此普通,甚至不如刚才搀扶她的宫女,装扮也不华贵,比普通人家的娘子强不了多少。
    太子妃在圈椅内向她回以点头致意。
    成妃发话:“坐下吧。”
    兰宜重又坐下。
    成妃含笑,端详了她一回,道:“果然是好颜色,怨不得沂王动心。”
    兰宜微微低头。这句话乍一听是夸赞,可结合她的出身来历,就意味深长了,很难说有没有暗指沂王见色起意强夺人/妻的意思在里头。
    “娘娘谬赞了。王爷初见我时,我还病得厉害。”
    她点到为止,也懒得多加辩白,他人心中自有成见,解释又何用。
    成妃笑着点头:“正是呢,听说过你身子不好,如今一看,是还弱了些。我这里有一盒贡燕,最能滋阴润燥,巧衣,你去取来,给沂王夫人出宫的时候带上。”
    搀扶过兰宜的宫女福身而去,兰宜又要站起谢恩。
    这就是为什么她先前要缓一缓才进来了,哪怕成妃不为难她,单是这些平常的礼数就够折腾人了,而这又是不能避免的。
    “不用多礼。”成妃摆手,说起闲话来,“这阵子宫里要热闹起来了,康王一家在路上,大约过几日也该到了。对了,你们家的实哥儿呢,怎么不带过来?”
    兰宜心中一跳。
    康王行四,排行介于太子和沂王之间,她不知道康王也得了旨意进京,不过这不重要,真正令她紧张的,是成妃提到了小王爷。
    在前世,帝位最终没有落在成妃这一脉身上。
    交替的过程在当时看很明白,但是重生以后,她多了一些疑问,她发现,她只从杨家得到的信息也许正确,但不全面,而偏颇就会产生失误。
    所以她在大局势里,什么也没有做,她还需要再看一看。
    “小王爷临行前病了,”兰宜面上没有变化,也不停顿,答道,“王爷担心路途遥远,小王爷再有不适,所以将他留了下来。”
    “是吗?”成妃显出关心,点头,“那是不能出远门。只是皇上要失望了,皇上想享天伦之乐,昨儿还念叨,想看小皇孙们遍地跑,特地又提到了沂王,说他子嗣单薄,虽说清心修道不坏,也不该误了正事才是。”
    兰宜不语。
    成妃表现非常和善,连御前的话也随口说了出来,但她不能不谨慎,并且,警惕之心更升高了——因为昨晚发生的事。
    太子提前塞美人,沂王当晚送返,两兄弟的不和直接摆在明面上,成妃不可能不知道,越是一字不提,越是蕴险其中。
    “不过,如今好了,”成妃笑道,“有你到了沂王身边,沂王总算转了性子了,只是,你这身子骨——”
    成妃顿了顿,一直没说话的太子妃于此时开了口:“沂王夫人,你不能为沂王开枝散叶,就不该善妒才是。”
    终于来了。
    不过没想到,会以这个名目来攻讦她。
    兰宜抬眼,昨晚的美人是她发话请走的,美人回去后必定学了,虽因沂王所迫,从结果看,不算冤枉她。
    兰宜觉得无话可辩,便也不辩,欠身道:“有劳太子妃教导,这是我天生的毛病,再改不了的。幸而我身子差,寿命不固,想来耽误不了王爷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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