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宜才觉得辣的不只有脑门,还有手。
    准确地说,她脑门所以辣,正因被她的手抹了一把。
    见素把她的手拿下来,只见她两只手的手指已经都变红了,兰宜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是番椒。”
    本来切几个番椒不至于,但她因为手生,多切了不少。做菜的时候她担心出错,一直聚精会神,当时没感觉到的不对,现在全泛了上来。
    又辣又疼。
    “我先陪夫人回去,然后去找孟医正,他那里应该有药。”
    见素声音里带了点紧张,兰宜没多当回事,随她安排,但一路行回去,望见弗瑕院的匾额时,她忽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沂王之前说,张太监停留在王府的两三日里,他要暂住在此。
    但是今天一早张太监走了。
    如果沂王严格遵守承诺,那他送完张太监之后,就不会再过来了。
    兰宜停住脚步。
    院门半敞着,不用询问,看院内丫头们放松地行走谈笑,就知道沂王还没有来。
    而午膳时分差不多快到了。
    兰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主动去请沂王不在她的预案里。
    但如果不去,她就白遭这个罪了。
    请还是不请,这是个问题。
    兰宜深吸了今天的第二口气,做出了决定。
    **
    与弗瑕院几乎形成对角的前殿西南边上,窦太监刚跟着沂王从暗无天日的天牢里出来。
    沂王脚步快而沉,衣摆带风,像是快溅出火星子来。
    窦太监满眼忧心地望着他的背影,嘴唇翕动,终究一声未敢出。
    他连沂王要去哪也不敢问,看着沂王过崇信门后,往东路走了十来步,忽地掉头,又往中路。
    沂王的寝殿在中路。
    自己静静也好。窦太监叹气想。
    那个背主的不知死活的东西才招出了要命的事,虽说王爷已有了数,真牢靠地证实了,还是受不了的。
    贩夫走卒都受不了的事,何况他们王爷呢。
    一路所遇的下人看见沂王行路的模样,老远地都避开了,沂王也不搭理他们,眼看着寝殿到了,沂王正要进去,身后却有一个声音追过来:“王爷——”
    沂王转身。
    他森冷的目光逼得备好午膳后来请人的善时当场结巴起来:“夫、夫人让奴婢来请王爷去用膳。”
    沂王眉心起皱。
    善时已经发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小心退了两步:“夫人亲手做的,王爷忙,没空去就算了,奴婢去回禀夫人。”
    沂王眉心皱褶更深。
    他不掩饰疑心:“你说谁做的?”
    “夫人,夫人亲自做的,”善时连忙道,“夫人还伤了手。”
    窦太监觑着沂王的脸色,训斥道:“你们做什么吃的,怎么能让夫人动手还伤着了?”
    “奴婢想帮忙,”善时小声道,“夫人不让,只是问了王爷喜好,就坚持自己做了。”
    沂王站在阶上,周身冷意未曾稍减。
    但是他终究没有抽身进殿,于是窦太监大胆相劝:“王爷,难得夫人一片心意,这么热的天,夫人又是那样的身子骨,可不容易呢。您就过去看一看吧——?”
    他又觉得不能让王爷一个人呆着了,可不得憋坏了,好歹有个人陪着,说说不相干不要紧的话打打岔也好。
    好一会之后,沂王垂目,负手下了石阶。
    第31章
    沂王踏进弗瑕院的时候, 兰宜正坐在厅堂右首,十根洗了好几遍的红通通的手指摊开着, 由翠翠一根一根地给她上药。
    药是见素从孟医正处取来, 涂薄薄一层就好,清凉镇痛。翠翠一边上一边唠叨,埋怨她实心眼, 把手指都上完后, 打量了一下她,又要往她额头上涂。
    兰宜笑着躲了一下:“这里不用吧。”
    “都红了,夫人刚才不是说疼?”翠翠不依不饶,还是给她抹上了。
    兰宜只好由她施为。她额头上沾得不多,但是之前汗珠落下来,带着盐分, 像腌了一遭似的, 确实也不舒服。
    抹完后,翠翠让到旁边去收拾, 兰宜就正好迎上了沂王的目光。
    兰宜下意识又慢腾腾地站了起来。
    主意是定好了,她做的时候也没拖延,但真的把人请来了, 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从哪句话开始切入呢, 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
    对她来说, 求人办事可比坏人好事要难。
    沂王走进厅堂,往她双手和头脸上看了一圈,淡淡道:“怎么弄成这样。”
    兰宜松了口气, 他先开了口, 她就好接了:“没什么。”
    到底不会借机说什么软话, 她自己觉得干巴巴的, 接完就有点后悔。
    她于此刻领悟到了一个道理:人还是无欲则刚。
    见素出言帮忙:“夫人是切多了番椒,被辣着了。”
    “下回这样的事,让下人做。”
    沂王说了这句以后,到左首坐下了。
    这算是不错的开局,五层的檀木大食盒放在桌上,见素和善时一层层打开,最上面放的就是兰宜做的两道菜。
    沂王没什么特别表情,只是随后用膳的时候,比起别的精烹细制的美食,这两道简单而爽口的菜肴应当更合他的胃口,他添了一次饭,将两道菜都用了大半,别的则没怎么碰。
    兰宜受到鼓舞,觉得有了张口的信心。
    她正琢磨措辞,见素奉上清茶,沂王接到手里,睥睨过来一眼:“说吧,什么事。”
    他今日心绪极坏,直到看见她脑门上那层滑稽药膏,十根红玉似的手指,求人的诚意全摊在他面前,可怜又狼狈。
    只是等了顿饭功夫,还没听她开口,他就不耐烦了。
    兰宜:“……”
    一篇腹稿全作废了,她力持镇定地起来福身:“我有故人遇着难事,想问王爷求三张路引,远避他乡。”
    沂王饮着茶,等她的下文。
    兰宜便如实说了,没什么可隐瞒的,杨家那点事,沂王清清楚楚,她都省了详说背景,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
    她说到一半时,沂王已想了起来,当日能抓到刺客,正是从那个无赖身上打开的缺口,无赖有无赖道,刺客以银钱收买他,无赖是本地人,听出他口音是外地的,便想做个地头蛇从他身上敲出更多好处,偷偷跟踪了刺客,看见他进了知府后衙——那是官邸后宅,若不是得了无赖口供,沂王也不能说搜就搜的。
    之后确认无赖没有更深入地涉入案情,沂王无心再和他啰嗦,一顿痛打之后,就下令把他丢出去了,倒没想到他卑劣之极,掉头又去找上了周姨奶奶。
    沂王沉着脸道:“去说给窦梦德,将那个无赖的罪证搜罗齐了,抓到人,拿本王的帖子送县衙去,判三千里流放。”
    他坐镇青州,更多是一个象征,平日并不插手军务民政,但假如想做点什么,譬如流放一个无赖,区区小事,哪个衙门也不会驳他面子,说三千里就三千里,一里都不会少。
    见素应是,出门去找窦太监。
    兰宜听他话音,便放松等待,却只见沂王继续饮茶,没有再开口的意思,她只好道:“王爷,路引的事——”
    沂王捏着茶盏,脸色不佳:“那也不是什么安分的妇人。”
    “——周姨奶奶是青楼出身,”兰宜无语辩驳,“本非贞洁烈妇。”
    寻常闺阁女子的标准在周姨奶奶身上不成立,她要是好人家的女儿,至于给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杨老爷做妾吗。
    以兰宜做鬼多年的薄凉来说,别说周姨奶奶没真的做出什么,就是做了,她也无所谓,算杨老爷这个老不修嫖客的报应而已。
    但沂王愿意惩罚无赖,秉公行事程序严明,却对周姨奶奶有意见,不想帮忙,她没法勉强,那只能再想别的法子了。
    离天黑还有半日工夫,她听说过,有些铺子名为卖书画,也有售假路引的路子,假的自然没有真的好,但应一应急,支撑周姨奶奶等人远离青州还是可以的,到时再让他们自己设法去吧。
    “三张路引,”沂王终于将茶饮尽,茶盏不轻不重地放回桌上,“两道菜,你倒是会做买卖。”
    这有什么好挑剔——
    兰宜醒悟,及时忍住了回嘴,行礼道:“多谢王爷,欠王爷的一道菜,晚上再做。”
    沂王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改日再说。”
    说完不再理她,站起身踱步进西次间去了。
    兰宜没懂为何“改日”,要账的是他,延迟的又是他,怎么这么难捉摸。
    善时见她发怔,一边收拾碗碟,一边抿嘴笑道:“王爷是心疼夫人的手。”
    这位夫人敢想敢做,但迟钝的时候是真迟钝,王爷的意思那么明白了,她就是想不过来。
    兰宜“哦”了一声,摊手看了看,已经不疼了,本来就不算什么伤,又涂了药,一顿饭下来就缓解得差不多了。
    于是她晚上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
    她不惯欠人的账,早还早了。
    于她心底来说,善时的话点醒了她,跟沂王进行这样的拉扯有点不那么妥当,她是嫁过人的,知道男女之情是怎么回事,无论沂王本意如何,这么不干不脆的,就是有点危险。
    她不容许自己重生一回,重蹈覆辙。
    沂王其人,善恶难辨,所图未知,心思深沉,绝非良人。
    她要是沾染上,说不定下场比前世还惨。
    沂王下午没有出门,也没召人处理公务,在西次间里打坐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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