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有点好奇, 不知怎样的事体能让这个大太监失了镇定与体面。
    孟三迎上去,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兰宜见到窦太监如释重负一般,几乎要软倒下去,孟三忙伸手扶了他一把。
    窦太监调整过来,重新往前走来,兰宜知道自己该走了,窦太监如此形容,只证明了这件事更不应该为她所知。
    她举步,没举得起来,小腿一重,竟是那个男童撞了过来。
    此时那四个精壮汉子为身份所限,留在崇信门外,能进来的孟三去扶了窦太监,男童双手仍被反缚,但他嘴巴里塞的布团竟被他用舌头顶了出来——此前被张怀拽出来过一次,护卫仓促塞回,不如原来扎实,而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再精干的人也难对他生出太大的警惕心,马上就要交差,护卫没想到要再检查一遍。
    种种缘故导致男童能用嘶哑的嗓音向兰宜喊出一句:“夫人,求你救救我们,我告诉你——”
    窦太监脸色大变,同时腿脚立即变得利落,他两三步跨过来,一把用力地去捂男童的嘴巴:“小兔崽子,你想作死!”
    他表情阴冷,下手极狠,男童被他连口鼻一起捂住,很快露出窒息模样,眼白都翻了出来。
    兰宜心中惊跳:“——你住手!”
    她从未见过窦太监如此可怕的一面,她把沂王扎出血时,他埋怨都用的是家常语气,以至于她此时才认识到这个看似慈和的老人货真价实地是沂王身边第一心腹大太监。
    孟三捡起男童脚步的布团,递给窦太监,窦太监才松了手,把沾了尘土的布团塞回男童口中,这回确保塞得严严实实才松手。
    他先向兰宜说了一句:“夫人,这事与您无关,您只当没看见、也没听见罢,这对您最好。”
    而后他阴寒如蛇信的目光向妇人彭晚英的面上扫去:“不知死活的东西,什么都敢往外胡浸,咱家看你是安心要送你全家上路!”
    彭晚英满面惊恐,直挺挺扑通跪下,努力挪动膝盖靠近男童,又连连向窦太监磕头,为男童求饶的意愿十分明显,额角很快磕出青紫。
    兰宜终于不能再看下去,她枯干的是心,不是人性。
    “窦公公,大人或有过错,稚子无辜。”
    “夫人,”窦太监回应的语气加重,变冷,“老奴说了,这事与您无干,您与老奴说这些,也没用,不是老奴能做主的。”
    能做主的人是谁,只有沂王。
    兰宜听明白了,不再言语,看了被噎得想咳又咳不出来、满脸涨红可怜的男童一眼,转身往内走。
    这一家子是她帮忙打掩护带进来的,她心里觉得自己有一点责任。
    沂王已经接到回报。
    她与沂王在弗瑕院院门口撞见。
    身后,彭晚英一家三口也正被押解过来。
    窦太监快步越过她,到沂王身边低声禀报。
    兰宜隐隐听见“厉大几个偏捡今日回了城,他们不知天使到府,没来得及回避……”等语。
    原来这次不是在城内抓人,居然抓到外地去了。兰宜明白了,为何这件不想让张太监知道的事偏偏出了岔子,因为护卫身在外地,与府内脱了钩,再周密的计划,终非天衣无缝。
    窦太监又如实说了兰宜配合打圆场之事,这应该是孟三在路上告诉他的。
    “——王爷,张怀浅薄,应当没看出什么,为谨慎起见,老奴稍后再去找张友胜探一探口风?”
    沂王道:“不要画蛇添足。”
    他负手而立,声音低冷。
    窦太监连忙点头:“是。王爷您看,这几个背主的东西怎么处置?”
    “押去地牢。等张友胜走了再说。”
    窦太监应:“老奴着人好生看管。”
    彭晚英面露绝望,她身边的男人面如死灰,比两人矮了好一截的男童偎在母亲腿边,脸颊仍是红着,圆圆的眼睛恐惧中透着清澈。
    他的父母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他却还不明了会发生什么。
    这个年纪,也许连生死的界限都还不能完全理解。
    “王爷,”兰宜行礼,“这个孩子应当没有犯错,还请王爷宽宏大量,手下留情。”
    妇人连同男人都不敢置信又充满感激地望向她。
    只有沂王的目光仍然冷淡——不,甚至是冷酷的,比他平常的样子还要更慑人一点:“这与你无关。”
    与窦太监说的是同一句话。
    兰宜沉默,坚持了一下:“秋决人犯,对年十五以下者也会网开一面。”
    沂王低头看了她一眼:“陆氏,你僭越。”
    这一声阴云密布,如蕴雷霆之威。
    于是这短暂的争执就此结束了。
    **
    太阳烈烈地在天上挂着。
    院中的青石板晒得滚烫,十来盆花木在廊下都蔫得打起了卷儿,院外不知哪棵树上的知了起劲地叫……
    这样盛夏晴朗的天气里,弗瑕院的气氛却很是沉闷。
    小丫头们走路恨不得踮起脚尖,屋里的大侍女们也屏气凝息,能不出声就不出声。
    从早上那件事过后,兰宜就没有再主动说过话了。
    她也不大动弹,独个坐在炕上,一坐半天。
    侍女们不时小心地打量过去,见她脸颊侧着,凝固了一样,莫说情绪,甚至不大有活气。
    见素眉头深锁。
    她去搭过话,兰宜有回应,但只是简单的“嗯”、“是”等字,连个整句都没有。
    善时去了厨房,做完新冰饮,又做水晶糕,精心炮制摆盘,送到炕桌上,兰宜看过一眼就罢。
    她像是变成一尊玉雕的美人坐像,无论奉上什么,都无法真正打动她。
    见素眉头深锁。
    沂王现在西次间,她去换过一次茶水,只觉得沂王的情绪没有丝毫好转,两边都这样,再过一阵子就是午膳时辰了,到时碰到一起去——
    见素不得不试图劝说:“夫人,您别难过了。”
    “嗯?没。”
    这是兰宜的回应。
    见素无奈,低声道:“您别觉得面子上过不去,王爷向来这样,恼起来,对谁都不容情的。”
    兰宜:“嗯。”
    见素没辙了,底下要劝兰宜去服软赔罪的话也无法出口,只得去找翠翠,翠翠才是跟夫人贴心的人,在夫人心里的分量最重。
    翠翠正生闷气,一听就摇头:“王爷先给夫人脸色看,凭什么要夫人低头?”
    她现在又不觉得王府多好了,这日子虽然富贵,可胆战心惊的,她觉得还是兰宜看得对,她们是要走的,能走就好了。
    见素指望不上她,只好回东次间去。
    翠翠也担心,跟了过来。
    兰宜正喝茶。入了半天定,她有些疲累,觉得腰背都僵直了,放下茶盏后,便又舒展了一下手脚。
    抬头见到两个丫头脸色各有各的凝重,她奇怪道:“怎么了?”
    翠翠松了口气,先奔过来,替她捏肩捶背。
    见素更冷静一点,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兰宜竟真的没有羞怒,也没有伤心。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是摆在当下的情景里,又不知该不该算好了。
    她试着搭话:“夫人半日没有说话,在想事情吗?”
    兰宜点头。
    见素道:“夫人的事想完了吗?若有什么为难的,说给我办就是。”
    兰宜摇头:“不好说。我说了,你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见素倏地反应过来,她关心则乱,犯糊涂了。
    夫人能想什么,自然是彭晚英一家。
    王爷为此当场落了夫人面子,足见此事更不可说,夫人不问她,不向她套话,是不想为难她。
    “夫人——”见素不由唤了一声,难得地不知说什么好。
    翠翠警惕地停了手:“见素姐,你是不是又想劝夫人去服软?”
    见素无言片刻,诚恳道:“这是为了夫人好。王爷是夫人的夫君,又身份尊贵,夫人去俯就一些,不算什么。若与王爷生分了,或是叫别人趁虚而入,或是王爷重去修道,不再来弗瑕院,才是不妥。”
    翠翠嘀咕:“不来就不来,我们离他远些,夫人还少受些气。”
    见素提醒:“那夫人的日子就难说了。”
    她不便明说,拜高踩低是哪儿都会发生的事,王府规矩再严也治不了人性根本。现有的一切都建立在王爷的心意上,如果王爷心意有变,那一切便如浮沙,说散就散了。
    翠翠犹豫了一下,难熬的日子什么样她知道,杨家那些年就是。
    兰宜脸色不变。
    她知道,她的待遇并不是建立在所谓的“宠爱”上,她跟沂王从未有过那种情愫。
    沂王费尽心思纳她进来,是因为她有用。
    这用处一天没有消失,她就一天不用担心。而倘若到了那一天,也就到了她离开的时候。
    这些话不能细说,兰宜只向见素点一点头:“无妨。王爷若厌恶了我,就允我和离罢,休弃也可。”
    沂王这个身份脾气,与他谈不了平等,兰宜觉得自己也不挑剔,横竖她不可能再嫁,那跟自由比,弃妇这个名头不值一提。
    翠翠吓了一跳,这么快到这一步,她心里有些发虚,不过嘴上不认,要给兰宜撑腰:“就是,反正我们已经和离过一次了,再离一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都叫什么话呀。
    见素头疼起来,王爷固然脾气大,可这主仆两个的气性一点也不小啊。
    见素忍不住问:“夫人从前——也如此吗?”
    她不好明着提杨家,翠翠听懂了,挺起胸膛:“是啊,都是大爷——杨文煦来哄我们夫人,他做那些事,当然该他理亏赔罪,夫人才不向他低头。哼,他好话倒是多得很,就是做不到。”
    见素无计可施,看了一眼兰宜,恍惚觉得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这样看上去清弱易碎的美人,哄两句好话怎么了,就算做错了什么,难道还忍心大声斥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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