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欣和李水琴、王慧珠三人把这批布料测量好, 登记在册。
    赵主任顶着个稀疏的发顶进来,大发慈悲:“你们三个先挑一段,不拘什么颜色, 不要票, 给进货价钱就行。”
    王慧珠最高兴:“那我要红色的, 你们可别跟我抢!”
    “慧珠这是好事将近了?”李水琴打趣她, 知道她和李俊宝两人感情稳定,也就今年的事儿了。
    王慧珠难得脸红:“琴姐,你别笑我。”
    赵主任先挑了一段白色的,李水琴要了个蓝色的,江欣想想江淮那两条换来换去的裤子, 选了黑色的, 四个人皆大欢喜。
    “江欣这回进的货不错。”回办公室之前,赵主任拿着那段白色的确良,赞扬了下属一句。
    等忙得差不多了,江欣也闲下来了, 她今天本来不用上班,是为了把货提回来才来供销社的。
    快下班时, 关美兰来供销社找江欣。
    王慧珠看到她,眼神里有种奇异的神采,说不上是好奇还是猎奇, 总之, 她对这个曾经是大地主的儿媳妇很感兴趣, 却又端着不愿意和人说话,只转头对库房里的江欣喊:“江欣, 有人找!”
    江欣出来, 见到一脸愁容的关美兰, 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早上江淮说唐医生丢粮票的事情。
    和李水琴交接了手上的工作,江欣带着唐关美兰往外走。
    “江欣...”关美兰很是愁苦,眼泪噙在眼里,她掏出三十块钱,“我想和你换十五斤全国粮票。”
    “唐太太,这是怎么回事?”唐医生的补贴里肯定是有粮票的。
    关美兰脸上的神色有痛,也有恨,还有一丝麻木:“江欣,你说,人这辈子得受多少苦才能到头?”
    江欣吓了一跳,担心关美兰想不开,现在是1974年,这场运动很快就要结束了,可千万别倒在黎明前夕了,她正想开口劝解,关美兰又自嘲道:“你年纪轻轻的,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江欣,和我换换吧。”关美兰手里拿着三十块钱,恳求她。
    关美兰也知道其实每个人的粮票都紧巴巴的,可她实在没办法了,再不找人换粮票,家里明天就得断粮了。
    “唐太太,你要的话,明天再来找我,今天我没带在身上。”江欣还是答应了,江家三口人有工作,粮票虽然没有盈余,但不至于十五斤也空不出来。
    关美兰这才勉强露出一个笑,把那三十块钱塞到江欣手里:“你先拿着!”
    “唐太太,到底怎么回事?唐医生的补贴呢?”江欣拉住要走关美兰,带着她到树荫底下站着说话,躲开落日的余威。
    关美兰的眼泪就这样掉了下来了,怎么也断不掉,比第一次来找她时哭得更厉害。
    “启年他...他的票都被人拿走了!”关美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周强,今年以来,每个月都用我和慧慧的出身去要挟启年,要启年每个月把各种票都给他,否则...。”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江欣气得浑身发抖,一是气那个可恶的周强扯虎皮拉大旗恐吓人,二是气唐医生没办法站起来保护家里妇孺。
    他是医生,江欣不信他看不出来唐慧慧已经是个营养不良的儿童了,怎么还能再缺吃的?
    江欣抖着手:“没有去报公安吗?”
    “不敢啊,我们不敢啊!”关美兰用那点仅剩的自尊,苦苦维持自己的仪态,“周强现在是革委会底下的人,指哪儿打哪儿,我们唐家,还有以前的曾家,都被他们掏空了!”
    “那你们怎么办?以后都让人这样捏着脖子过日子吗?”江欣很激动。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关美兰用那双曾经弹琴的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流出,她自小是接受旧时闺秀培养的女子,家中只教她如何相夫教子,管家读书,没有教她如何对抗险恶。
    “大不了,学我们的大学老师,一瓶农药把一家人灌死!”关美兰扯自己的头发,痛苦的脸上很是狰狞。
    江欣忙伸手去抚她的背,让她平复下来:“唐太太千万别想左了,天无绝人之路,一定会有办法渡过的!您想想还在西南的儿子,你们有个万一,他回来找不到家门怎么办?”
    这时候的江欣痛恨自己刚刚嘴快,把人逼到墙角,好话歹话轮着说,把自己上辈子哄人买房的耐心和口才都拿出来了:“明天一早你就来找我拿粮票,咱们先把眼前的困境解决了,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我就不信坏人还能登天了!”
    “一定有办法治那个周强!”
    “唐太太放心吧,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自有天收拾!”
    这些话,江欣自己都不相信,可她还是说了。
    好一阵之后,关美兰哭够了,从江欣身边退后了一步,很是难为情:“让你笑话了。”
    “唐太太,每个人都有难堪的时候。”江欣把最后一条新买的帕子给了她,“拿去哄慧慧玩儿。”
    那条帕子上绣了两只慵懒的小猫,她特意给自己留的,现在给慧慧好了。
    关美兰推让不要:“早上你给的饼干,慧慧很喜欢,还问什么时候再来找你玩儿。”
    “那就拿着吧。”江欣收了她的钱,把手帕塞给关美兰,“只要有时间,什么时候都可以。”
    “对了,筒子楼附近有个小公园,我看到有个老阿婆时不时会到那里卖鸡蛋,六分钱一个,不要票。您要是有时候票紧张了,就去那个小公园转转,说不定能碰上她。”江欣又补充道,“您知道怎么走吗?”
    关美兰脸上忽然有个浅笑:“知道,那是我们家的一个小花园,家翁从前说要给慧慧读书的地方。”
    江欣这下说不出话来了,她似乎刺了人家一刀又一刀,可关美兰毕竟打起了精神。
    “你说得对,我得给儿子留个家门,不能就这样崩溃。”关美兰挺直了腰,擦干泪,“江欣,给你添麻烦了。”
    江欣摇头,可惜没帮上太多忙。
    和关美兰分别后,江欣有些垂头丧气,路过一个写着巨大“打倒”标语的单位门口时,心情糟糕得无以复加,她不喜欢这种压抑和无法解决的困境。
    ......
    回到筒子楼,江父和江河还没下班,江欣拿出那段黑布递给江母:“给小哥做条裤子。”
    江母接过黑布,见女儿无精打采的样子,不由怜惜:“欣欣是累了吗?”
    万晓娥从二楼上来,头上换了个新发夹:“小妹别是中暑了,这几天日头大,她又在外边跑来跑去的。”
    江欣想说自己没事,可手脚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坐在小客厅的凳子上,眼神呆愣愣的,想着关美兰那双绝望的眼睛,脑袋发疼。
    江母赶紧放下手里的布,去探江欣的额头,没发烧:“快进去躺会儿。”转头对万晓娥说,“老大媳妇,煲个去暑的汤,晚上一家人都喝一喝。”
    万晓娥应下,翻箱倒柜找乡下收来的土药材。
    肖婶子在隔壁听着江家的动静,像是江欣中暑了还是怎么着,想着要不要过去问候一声,可一想起下午金小翠的话,她这心里头又不得劲,好心做个媒人,还做出错来了。
    下午江欣出去之后,江母就找到肖婶子,说起霍一忠和江欣相亲的事儿。
    江母不高兴,语气也生硬:“我和老江就一个女儿,吃了一回亏,哪儿还能再上一次当?”
    都说把这件事儿回了,怎么还私下找江欣了呢?
    肖婶子心里一下就不高兴了,好好的一个军官,怎么就是上当了?这条件还配不上江欣了?
    刚开始她还劝着:“小翠妹子,我看他们两个年轻人倒像是挺看得上对方的,反正结婚这种事情,也不急于一时,不如先让他们接触接触,你和老江也观察观察。”
    “不用观察,我们就把女儿养到老了!”江母想到女儿若是嫁给霍一忠,就要离她那么远,心就要痛起来,“肖大姐,反正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你也别再撮合他们见面了!”
    这三五句话下来,把几十年的邻居情分都给破坏掉了。
    肖婶子气得够呛,甚至想去质问一下江欣,你们江家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下说好,一下反对,怎么家里就不能团结一点,对外的口径统一一点呢?
    江欣躺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她闭着眼,一下想到21世纪的自己,一下想到那个飘然而去的女郎,一下想到关美兰那双带泪的双眼,甚至还有霍一忠那个黑黑的大高个儿。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会到何处去。
    江欣把那床旧旧的薄毯子盖住脑袋,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醒来后,江母守在她床边,拿着一碗黑乎乎的中药:“欣欣,这几天天热,暑气重,来把这碗解暑汤喝了,喝完就好了。”
    江欣看一眼那碗解暑汤就要拒绝,江母这回没让着她:“快喝下去。”
    中暑可大可小,江母可不能让女儿冒这个险。
    江欣只好眼睛一闭,把那碗汤灌了下去,又苦又呛口,差点吐出来,摸索着从兜里掏出两颗霍一忠昨晚给的糖放进嘴里,才把那阵苦给压下去。
    “苦口良药,你乖乖坐会儿,很快就好了。”江母看汤药见底,满意地摸摸她额头,掀开帘子出去了。
    江欣坐了会儿,感觉好点了,又站起来喝了口水,出门帮大嫂洗菜做饭。
    洗菜的时候,遇到肖婶子,她笑着打了声招呼,肖婶子不咸不淡的,态度不太好。
    江欣被摆了脸色,身体和心情都不太舒坦,但本着有效沟通的原则,还是问:“婶子是怎么了?天儿太热不利爽吗?”
    肖婶子见江欣确实不知道情况的样子,一双眼睛里尽是关切,有火也发不出来,想想又不是江欣的错,何必把气撒在小辈身上。
    “欣欣啊,你怎么不和婶子说,你爸妈不同意你和霍营长见面的事儿呢?”说是不抱怨,可话一出口,难免还有两分怨气,“你原来说霍营长人挺好的,我还以为你已经和你爸妈通气了。”
    江欣马上就明白过来了,看来是江父江母去找肖婶子说了不好听的话,她有些不好意思:“婶子,这事儿怪我,拖拖拉拉的没和你们都说清楚。您也知道前阵子我妈在医院,我前天又去省城了,今天才回来,事赶事,都挤在一起了,我来不及和我爸妈细说。”
    “要是我爸妈说了什么话让您委屈了,您别怪他们,都是我的不好。”
    肖婶子见江欣态度诚恳,憋了一下午的那口气舒坦了:“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你爸妈心急,怕你受委屈,才把话说到我这儿来的。”
    “婶子您真是深明大义,不愧是妇女主任!”江欣夸她大人大量。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肖婶子又重新愉快起来,见周围没邻居了,靠近问她:“和小霍还见过面吗?咋样?”
    江欣低着头洗青菜,仔细想霍一忠的一切,她发现自己对这个人有好奇心,但说出来,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后面还见过一两回。婶子,他人很好。”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好奇心,就是一个好的开端。
    肖婶子这回笑容更深,这杯媒人酒,不管老江夫妻怎么反对,她怕是都能喝得上了:“欣欣,你真是长大了不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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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第二天, 关美兰很早就在供销社门口等着江欣,江欣把十五斤全国粮票给她,她谢过江欣, 很快就走了, 拿了粮票, 她还得回医院去打扫卫生。
    两人都没有再多说其他, 诉苦的话说破天了,也解决不了长久问题。
    江欣这几日大概是在日头下跑多了,尽管喝了药,身上还是有暑气,浑身酸软提不起劲, 一整个早上都没精神。
    直到中午江淮给她送饭, 她脑子都钝钝的。
    除了江母的爱心炒肉片午餐,还有一碗和昨晚一样,用乡下土药熬的去暑汤。
    江淮打开那碗苦药汁让她喝:“妈让你一定要喝完。”
    江欣狠狠皱着眉头咽了下去,喝完又把霍一忠给的那几颗糖拿出来, 压住这一阵苦。
    还别说,这碗汤灌下去, 她就感觉清醒了不少,人也恢复了点力气。
    吃饭吃了一半,江欣把李水琴早上带的几块糕递给江淮:“拿回去给妈和平平吃, 天热, 不耐放。”
    苦夏苦夏, 加上心里有事,她这两天吃的东西都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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