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今日你咬了我一口, 如今还流着血呢, 这遭就算扯平了。”说罢, 转身往村子里走去。
    走出几米远回头一望,那孩童还在地上未起身,本想离开却见远处一老妪颤颤巍巍走来,嘴里喊着“小北”。
    地上的男孩听见叫声,下意识挣扎两下,贺攸宁心下了然,原来他叫小北啊。
    好不容易在村子里看见个活人,她可不想这般轻易就放过,连忙回头,扯着小北后颈的衣领,将他提起,冲着那老妪喊道:“老人家,小北在这儿呢。”
    在老人面前,小北一改之前的狠劲,老实了不少,乖乖叫了声祖母。
    老妪眼神有些不好,走到跟前才看见贺攸宁这么个大活人,一时有些疑惑。
    许是害怕她将偷钱的事抖落出来,小北此刻身形僵硬,生怕贺攸宁多说一个字,心中发誓,若是这人不知看眼色,在祖母面前说三道四,他定饶不了她。
    那只贺攸宁此刻已将钱袋之事抛掷脑后,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眼前的老妇人。
    小北已是瘦得可怜,这老夫人也是皮包骨头,这会儿她要是再不知这村中是何情况那边太愚钝了。
    忽的回想起刚进村时看到的场景,家家白布皆是无人,根本不是之前所想的搬迁,而是人皆死了。
    冬天太冷冻死不算什么稀罕事,但若是又冷又没有粮食,那这些人便是只能等死。
    怪不得辛灵镇上这般冷清,一个镇子尚且如此,那这周遭的村子又能好到哪里去,贺攸宁抬眼望去,只觉这村子弥漫着死寂之色。
    小北趁其走神,一个打挺便从她手下逃出,站在祖母身前,警惕地望着她。
    贺攸宁摸了摸袖口,从里拿出半块干粮,这是路上剩下的,此刻正好递给对面二人。
    小北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拿,老妪却拍掉他地手阻止,“孩子,你留着自己吃吧,如今这世道可不好,快收起来,别给他人瞧见。”
    说罢,还四处瞧瞧,生怕有人冒出来抢走。
    老妪心善,这下贺攸宁看眼前张牙舞爪的小孩也心顺不少,上前两步,不容拒绝的将干粮放在她手里。
    老妪看她坚定,环顾四周一圈,见四下无人赶紧将干粮塞进怀里,招招手示意贺攸宁跟着走。
    小北跟在身后,还时不时转过头来瞧她两眼,贺攸宁这才发觉,原来小北是个男孩,许是吃不上饭的缘故,比寻常的女孩还要瘦小几分。
    祖孙两相依为命,住在村东头的山脚下,只茅草屋一间,连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
    自从进了家门,小北更加警惕,眼睛直直盯着贺攸宁,就像是被入侵地盘的小狮子,时不时露出獠牙震慑外来之人。
    贺攸宁扫他一眼,便不看他,她实在对欺负小孩没什么兴趣。
    倒是那老妪忽然注意到贺攸宁脖子上的咬痕,那牙口大小除了小北还有谁,连忙押着小北道歉,还将怀中的干粮递给她。
    小北本还老实的准备低头,一瞧那干粮,眼神都被勾过去,竟像被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孩子,快收回去吧。”许是看着贺攸宁穿着普通,老妪便下意识将其当成同自己一般的百姓,或许比自己日子过得好些,但这年头谁家都不嫌粮食多。
    “老人家,这干粮你先收下,我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老妪还有些犹豫,小北却忍不住夺过干粮狠狠咬一口,像是同她示威。
    贺攸宁朝老妪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小北一时愣住,转头去了里间。
    “老人家,我从北边来辛灵镇投奔亲戚,到了地方却不料亲戚一家早就离去,也不知去了何处,这镇上家家门户紧闭,我多番打听都不得消息,不知这是何故?”
    老妪叹了声气,“你怕是多年都未与你那亲戚通过信吧?”
    贺攸宁点了点头,只道是平日不常联系,实在是走投无路这才来投奔。
    “孩子,你来错了啊。”老妇摇了摇头,“这辛灵镇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要么黄土埋身,要么便如我们这般苟延残喘等着死。”
    又安慰她道:“你那亲戚家底可还厚实?若有些钱财便是逃到外边去了,你不用这般担心。”
    贺攸宁皱眉,江宁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官府设的粮仓,按理来说能扛些日子。
    可问及此,老妪却道:“粮仓?起初还日日施粥,可这样并不是长久之计啊,日子一久粮仓也空了,如今便改为一月两次。”
    贺攸宁下意识便觉不对,景成帝当时设粮仓时是按三年的量囤积的,不可能在短短数月里就走到弹尽粮绝的地步。
    “我听闻从前先帝设粮仓时,囤了不少粮食,如今这么快便用完了吗?”
    “快?”老妪讶异,转头一想,这孩子北边来的不了解情况也是常事,解释道:“饥荒差不多已有两年了,如今拿出来的都是些霉米,不过这倒也没什么,饿起来树根都啃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老妪还在说着什么,可贺攸宁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一年多,这和她得到的消息不一样,这到底哪里出了纰漏。
    “两年?”她不免开口问到。
    老妪点点头,道:“再过上几月,便有两年之久了。”
    怪不得,怪不得这村子中没什么活人,这般久的时间,怕是都饿死冻死了。
    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喊声:“阿婆,小北,你们在么?”
    老妪一惊,连忙抓住贺攸宁的手将其往屋里带,低声嘱咐她千万别开口。
    贺攸宁听话地猫在墙角,听着外间一中年男子的声音。
    “阿婆,换了个山猪,给你和小北拿了几块,你们饿了也好填填肚子,小北不在,又去镇上了吗?唉,这年头哪还有人肯施舍的。”
    老妪没有回答只是推脱不肯收这碗肉,那中年男子却将碗放下,匆匆离去,贺攸宁站起身瞧见他似乎还抹着泪。
    待人远走,她才缓缓走出来,看着桌上的一碗肉,又看着呆呆望向门外不动的老妪,有些不解。
    屋内的小北听了许久,像是终于忍不住,发疯般冲了出来,拿起那木碗久向门口冲去,手脚并用地抛了个坑,就要将其倒入坑中。
    贺攸宁急忙冲上前制止,“你干什么?别人送来的肉你这般糟蹋,还知不知好人心?不是班长饼都要么,怎么如今肉却要倒掉。”
    这一行为落在她眼中简直不可理喻,世道艰难人人都求自保,他人好心送来肉却要将其浪费,明明前一秒那半张饼都视作珍宝,如今这是作甚。
    小北想要挣扎却无法挣脱,便想着故技重施来咬贺攸宁的手,哪知她早有防备,一手便将他按倒在地,眼疾手快端起一旁的木碗向屋内走去,端端正正摆在桌上。
    小北还想着倒掉,却被老妪阻止,“小北,先放着吧,等晚些时候给你钟叔还回去。”想了想又道:“算了,我去还,你最近少出门,乖乖待在家里。”
    贺攸宁实在不解,既然他人都能换来肉,日子那还算过得去,何必逞一时意气,不如收下这个人情,待来日再还。
    谁知这番话彻底惹怒了小北,怒气冲冲走进里间将藏好的钱袋仍在贺攸宁脸上,吼道:“滚!给我滚!”
    这下她的脾气也上来了,“你在发什么疯?”
    老妪见状不对,急忙拉开二人,又呵斥小北进里间,对着贺攸宁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钟家人是好的,我儿子因救他们家人离世,这个恩情他们便记到现在,实属难得,只是这……这肉我们不能收,小北受不了想要掩埋也是情理之中。”
    又想起什么,对着里间的小北道:“你若想埋,便挑出个骨头埋了吧,只是这碗东西还是照样送回去。”
    见贺攸宁还是不解,老妪长长叹出一口气才道:“山猪并非是真正的山猪,这山上能吃的活物早就没了。”
    贺攸宁一怔,不可置信地望向桌上的木碗,上面飘着一层厚厚的油脂,此刻却让她反胃,几近要吐出来。
    山上的活物都没了,不是山猪,那是……
    作者有话说:
    这章有点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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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贺攸宁不可置信地望向老妪, 企图得到一否定的答案,老妪别过头去,默默拭去眼泪, 答案呼之欲出, 她终是忍不住夺门而出。
    站在屋外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一想到那碗浮着油脂的肉, 胃里还是翻江倒海。
    小北站在背后冷笑一声,富贵人家出身的人自然体会不到穷人受的苦,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喝了这碗水你就赶紧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商帮里的人,你们这伙人进镇子的时候我瞧得一清二楚。”
    他也是因着这一点才铤而走险抢贺攸宁的银子, 看着她一个人在外头瞎晃这才下手。
    贺攸宁一转头便看见小北手里拿着盛水的木碗, 与装着肉的那碗别无二致,一个没忍住吐了他一身。
    小北眼见就要发飙,又不知想到什么还是放下拳头,忿忿转身回屋换衣服。
    待收拾妥当, 在那木碗中夹起一块小骨,用碎布裹着, 径直出门往山上走去。
    贺攸宁想了想,跟在其后也往山上走去。
    一路上二人都未说话,气氛有些沉重, 直到二人来到一处坟地, 瞧着上面的泥土便可一眼分辨出新坟与旧坟。
    时间久的上面已长满杂草, 新的就小小一个土包,上面放着一块碎石当作墓碑。远远望去, 少说都有几十个。
    小北转了一圈, 在一处新坟前停下, 二话没说便蹲下徒手挖坑。
    贺攸宁站在这里只觉无法呼吸,扑面而来的绝望与痛苦将她淹没,她被关在山匪处一天没吃喝都觉难熬,那这些人活活被饿死又该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此刻她迫切的想做些什么,却又觉得做得再多也无法弥补。
    最终她蹲在小北旁边,将剑鞘递给他,自己一言不发双手刨起土来。
    二人郑重的将碎步连同小骨一同埋了进去,重新盖上土,放上小小一块石头,一个人的一生就这般潦草收场。
    小北靠在大树上,忽然开口:“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就当成钟叔家的孩子埋了吧。”
    “前些日子我便看出来钟叔有这个念头,在镇上破庙那我看过他,他们换……换山猪的都在那儿。
    钟叔家的孩子出生在饥荒刚开始的时候,那个时候日子还能熬,可是连着两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粮食价格也越来越高,很多人被饿死。
    当时总想着再等一等,等到朝廷派人来就好了,可是一等便等到现在,村里的人要么冻死要么饿死,剩下来的也不多了。
    他还没有名字,出生到现在都没吃饱过,后来他娘没熬过便走了,官府偶尔施粥,钟叔宁愿自己饿着都要喂给他。”
    小北嗤笑一声,接着说到:“说是粥,可不见几粒米。”又忽然想到贺攸宁是商帮中的人,如今的商帮和世家官府的关系很是紧密,便不再多说此事,只接起前话。
    “官府不是每日都施粥,到了后来,钟叔只好喂自己的血给他,可即使这样,他身体还是越来越差,再这样下去,大人和孩子都要保不住,钟叔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总不能只顾着这一个,你说对不对。”
    这话像是喃喃自语,并未要得到回应。
    “钟叔是个好人,这样的世道他还记得从前的恩情,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要活下去的……”小北一直重复这两句话,不知是自我安慰还是说服自己接受这样的行为。
    贺攸宁无法对钟叔的行为作出任何评价,设身处地想一想换成她自己,在这样的处境下也不知会作何选择。
    老妪将木碗还了回去,这回钟叔一字未说,默默接过,贺攸宁远远看着那一家人,正如小北说的那样,他家中还有两个孩子,不足六岁的样子皆是女孩,只不过瘦的可怜。
    这样的世道,一般人家或许会狠下心将女孩变卖,可他没有。
    贺攸宁难以想象,他曾经做过怎样的心理挣扎,终是不忍再看,转身离去。
    *
    此刻的江宁府也不太安宁,饥荒一事想完完全全瞒下来已是不太可能,卿嘉述这一路走来,除非是眼瞎,否则不可能瞧不见这江宁府是何情况。
    更不提路上险些被灾民围住哄抢,幸而国公府的守卫各个精悍,这才镇住了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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