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常福气不打一处来,阴阳怪气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家里哪有那么多油啊!”
    每次大哥大姐二姐一来,家里的油瓶得少一半,这次更夸张,又是菜籽油又是猪油,他娘又计较,这意味着到过年都沾不得油水了,林常福是做力气活的,心里怎么会痛快。
    此言一出,其他人心里不痛快了,怎么她们明明是回家,到他嘴里却变成打秋风了似的。
    林常福还不知足又把气撒到桂金枝身上:“你也是,就知道惯孩子,她们要吃你就给做,就你赚那仨瓜俩枣的够她们吃?”
    明面上是骂桂金枝做给女儿吃,实则是指桑骂槐,大姑是个暴脾气,忍不了,当下就要骂,却被大姑父拉住了。
    要说这桂金枝也是个可怜人,她的姓氏名字都与村里的普通妇女不同,林逸秋猜测她的名字应该是取自“金枝玉叶”,证明也是家里宠着的心尖尖。
    桂金枝的爷爷是富农,家庭成分不好导致她上不了学,明明出生富贵,现在却只能在石矿上做苦力,清丽的面容也在这日复一日的沉重生活中衰败。
    林常福是家里的小儿子,自小就被爷爷奶奶(林逸秋的太爷爷太奶奶)宠着长大,他自认父母是工人,便高人一等了,村里的小姑娘大闺女都看不上眼了,年近三十都没娶到老婆,正好桂金枝嫁不出去,便由长辈做主结婚了。
    婚后林常来不太想在地里干活了,想方设法要去城里打工,但是他没什么本事,加上娶了富农的孙女,对自己的前途也有点影响,人家都不要他,这导致两个人感情一落千丈,加之桂金枝连生了两个女儿以后再无所出,又没父母兄弟撑腰做主,林常福对她更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时常打骂,后来林爷爷林奶奶回乡养老才有所收敛。
    既然林常福骂桂金枝是家常便饭了,大家又没撕破脸皮,谁都不太愿意插手他们小家的事情,免得惹得一身骚。
    林逸秋没想到第一个忍不了的人,居然是林爷爷。
    “今天家里办席,你躲着不出来,老子难得吃点好的,你摆脸色,你哥姐难得回来吃顿饭,你骂媳妇女儿,你这是摆架子给谁看呢?要不是不兴旧社会那套了,老子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可是爹——”林常福还想解释,却被林爷爷直接打断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怎么,我还没死呢,就觉得这林家是你的了,全家人不能吃你一星半点了?你除了凶媳妇孩子,你还能该干嘛!”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常福嚅嗫道。
    眼瞅着这顿晚餐要不欢而散,林爷爷语气却先软下来了,他悲叹一声,似乎老了很多:“家和万事兴,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对我有诸多抱怨……”
    “爹,没有的事儿啊。”林菊凤连忙宽慰。
    “你别安慰我,我都知道。行吧,那就如你们所愿——分家吧!免得你们这不满那不满。”
    林逸秋本来是抱着吃瓜的心态,现在倒是很震惊林爷爷的干脆利落。
    父母都在人世,子女就分家的,在农村很少见,要是分的不好,老死不相往来的也比比皆是,这以后怕是要风言风语不断了。他环顾一周,两个姑姑姑父面沉如水,看来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回事了,难怪今天破天荒地不走。
    一直没出声的林奶奶发言了:“静静,你去把二叔太公三叔太公都叫来吧,让长辈们做个见证!”
    既然是长辈要分家,那就跟小辈无关了,林逸秋林逸秋苏前进苏光明和几个小的都要退出去,却被林爷爷叫住:“逸秋逸海是我们林家人,有立场坐这里,其他人就先出去吧!”
    沈宾沈娟脸色有点难看,大姑林菊凤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两人不甘心地先走了。苏家三兄妹倒并不在意,带着懵懂的三个小丫头一起走了。
    一场无声的沉默在众人之间弥漫。
    一会儿林静带着两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来了,林爷爷先是让他们上座,又分别给两个老人家倒了茶。两人一看这阵仗,看来分家是分定了,便也不再多言。
    “逸海呢,快结婚了,前进跟光明也老大不小了,逸秋也快毕业了,你们都大了,今天趁着二叔公三叔公在,咱们就把这个家给分了吧!”
    林爷爷招呼林奶奶:“老太婆,你去把柜子里的信封拿来。”
    提到信封,刚刚死气沉沉的氛围骤然一转。
    林逸秋敏锐地感知到了众人的情绪,当年他爷爷快要过世的时候,请了律师来立遗嘱,七大姑八大姨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过来了,表面上一脸悲戚,实则就等着老爷子手指头缝里漏出一点……
    异曲同工,果然无论什么时代,牵扯到自身利益的才是关键。
    林奶奶拿了一叠子信封,按名字一一分发给众子女。
    林爷爷呷了口茶:“行了,别愣着了,都打开看看吧——地呢,都没有了,现在都是公家的了,林家老祖宗留的东西,68年就都砸的砸,扔的扔……唯有这栋老房子,是太祖爷爷最风光的时候盖的,如果就剩下这两进了……
    林爷爷顿了顿,似在回忆:“老大老二,我跟你们娘最偏疼你们,工作也帮你们找好了,家也帮你们成了,我自问没什么亏待你们的。”
    林菊凤林常来没说话,他们确实是四个子女里最受宠爱的,这点他们得认。
    第19章 婚礼(一)
    “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我林振海这辈子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对你们几个的不公平对待,不过幡然悔悟为时未晚,今天我就公正一次。”
    林爷爷读过些书,说话总是很能切中要害,但是在他子女眼里,这些不过是掉书袋子的行为,他们耳朵里只能听见“信封”或者说信封里装的钱更为妥当。
    林爷爷背过手,在众人面前踱步,一会儿又催促道:“打开看看啊!一个个都愣着干嘛?”
    林菊凤第一个按耐不住,直接撕开了接口,大概估摸了一下,随即皱眉道:“爹,怎么才两百块?”
    这年头两百的物价差不多也就能买一块进口手表或者一辆凤凰牌自行车。要说电器什么的,比如冰箱、缝纫机、洗衣机这些东西,那都挺贵的,便宜的几百块,贵的都上千了,那肯定是买不起的。但是家里有临时工一年的工资差不多才能有这么多,所以两百块真不少了。
    林爷爷还没说话,林常福先抢道:“才两百块?怎么,两百块你都看不上了?咱们家一年的收成也就两百多块吧!两百块不吃不喝得攒多少年啊?”
    他想的简单,姐姐们分的少,他这个做弟弟的才能拿得多。
    “话不能这么说——”林菊凤不愧是最受宠的大女儿,比起直来直去的林常福,她的手段要高明得多,她惯常用的招数就是打亲情牌,这一招对老人很管用。
    “只是爹娘你们也知道,娟娟刚刚又生了个女儿,她那个阿婆不提也罢,她又没有工作,我这个做娘的,不就想补贴补贴她嘛……还有宾宾,他媳妇刚生了大胖小子,你们二老还没见过吧,长得特别有趣,可像爹了,他们都难,能靠的也就是我了……”说完,还有模有样地摸了摸湿润的眼角。
    沈娟沈宾是二老最疼的外孙,以往这一招屡试不爽。
    林常福生怕爹娘被说动了,赶忙堵了她的话:“大姐,你要这么说,你就真寒我的心了,你家的两个孩子好歹还成家了,我的玲玲静静才多大,你的工作还是娘跟爹到处跑关系帮你找到的,你能有现在这个日子已经很好了,你还想着抠娘家填婆家的,你的良心也太黑了……”
    “你——”林菊凤气得险些绷不住。
    “呵,老四说了句实话,怎么?婆家不贴你,想着你老娘了?”林奶奶淡淡地说道,仿佛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褪去慈母心肠的林奶奶又变成了那个雷厉风行的老太太。
    林菊凤被林奶奶的态度吓了一跳,转而把求助力目光投向林爷爷,林爷爷呷了一口茶,“呸呸呸”吐着茶沫子,当做没看见。
    眼看爹都不站自己这边了,林菊凤急了:
    “娘,你这是不管娟娟跟宾宾了吗?”
    “行,那我今天就直说了,沈娟沈宾说白了都是沈家人,他们生的孩子更是跟我们林家毫无关系,你指望着用老娘的钱贴补沈家甚至别的不想干的人家,这不可能!”
    “这些年,我跟你爹对你们一家够好的了,人要学会知足啊!”林奶奶意味深长道。
    林逸秋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
    林菊凤被戳穿了心事,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咬咬牙,直白地说:“娘是不是把钱都贴,贴给刚刚那个男人了,所以才这么对我们。”
    大姑说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有数,本来心照不宣事情过去就过去了,谁知道她突然会翻出来。
    林奶奶似笑非笑道:“行啊,在这等着我呢!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众人不语,今天这个事情确实发生的突然,他们心理上还不能接受娘居然改嫁过,自己还有个哥哥。
    林逸秋还以为老太太会搪塞过去,谁知道她直接承认了。
    “是,国邦是我跟前头丈夫生的孩子,我来林家就带了几块大洋,今天也还给人家了,我就是空着手来的,今天的家业是我跟你们爹创下的,我的东西,我想给谁就给谁!”林奶奶失望地看了大女儿一眼,不再多言。
    林奶奶这话已经说得极重了,林菊凤自知失言,惹了爹娘大怒,便也不再挣扎,瘫坐在椅子上。
    “今天当着二位叔公的面,我把我跟你们爹一辈子攒下来的钱,抛开我们的棺材本,剩下按规矩分给你们几个,你们既然还有不服,那我今天就仔细讲讲。”
    “要说难,谁也难不过老二一家,他们家五个孩子,负担最重。逸海逸秋年龄也不小了,还得娶媳妇,所以我一人给二百块钱,春妮夏妮冬妮是姑娘,但是结婚也要嫁妆,一人给五十块钱,你们夫妻两个是工人,我就不补贴给你们了,所以老二一家拿五百五十块钱,你们没意见吧?”
    这时候一场婚宴的流水席差不多就得两三百,爷爷奶奶给孙子结婚钱,还算说得过去。所以众人只是摇头,表示服气。林常福倒是不服气,但是没人响应他,也只能跟着不吭声。
    “我最愧对就是老三一家子,菊芳从小到大,从工作到结婚,样样都是自己,我没照顾你,苦了你了。”林奶奶语气有所缓和。
    林菊芳苦笑,她不是圣母,四个孩子里她最不受宠却最孝顺,每个月风雨无阻回娘家两次,还要承受婆家明里暗里的讽刺,试问多少外嫁的女儿能做到,可是她还是得不到父母的一点点偏爱。
    “菊芳孝顺,三天两头来看我这个老太婆,我也没什么表示,却也看在心里。前进光明的工作还没有着落,你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给你三百块,你看着安排吧,工作是孩子们的人生大事。”
    林菊芳夫妇喜出望外,本以为又是被忽视的一场,没想到却有意外之喜。三百块钱可是他们家一年的收成了,这下两个儿子结婚的钱都有着落了。
    林常福精神一振,终于轮到自己了。
    林奶奶反问道:“老四你自己说说自己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
    林常福又蔫下来,支支吾吾说不上话。
    “你是个扶不起的,养老这事指望你,我恐怕早就进棺材了……”
    “别啊,娘,我会改的,而且你帮大哥大姐找了工作,我什么都没有,我才这样的……”
    别说林爷爷林奶奶了,连林父都看不过眼了,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这是工作的事情吗?因为没给你这个工作,你扪心自问,这些年爹娘偏袒了你多少!”
    原来不只是林常福觉得父母看重大的,林常来也觉得父母偏疼小的,兄弟两个人都互相觉得父母偏心,关系怎么会好?
    林奶奶总结了一下:“养老这个事情以后再说,我跟你爹身体还硬朗,活个十年不成问题。”
    林常福还不知足,犹豫道:“那爹娘,这房子——”
    “你这不孝子,还惦记着房子——”林爷爷火气上来,抄起三太叔公的拐杖,就往林常福身上招呼,把他揍得连连求饶,绕着堂屋的柱子满屋子跑。
    林逸秋是小辈插不上嘴,但是并不妨碍他看了以后心里直呼解气,这种只会欺负老婆孩子的人,算什么男人!
    把人揍完,林爷爷才解气地回到位置上,林常福被老爹当着这么多长辈小辈的面揍得鼻青脸肿,也不敢再有怨言,畏畏缩缩地坐到了下座。
    林奶奶适时地出来打圆场:“咳咳咳,行了行了,长辈还在呢,让人看笑话。”
    二太叔公,三太叔公都是老人精了,彼此使了个眼色,打着哈哈,纷纷说一家人别见外。(毕竟这样的好戏多少年都看不见了)
    “老四家没有男丁,那女儿也是一样的,同样是要传宗接代的,金枝这些年伺候我们也辛苦了,所以我给你们家三百块,钱的使用权就交给金枝,你要是敢碰一下——”林奶奶拉长了尾音,林常福唯唯诺诺地应了,把信封交到了桂金枝手里。
    桂金枝受宠若惊,她把信封仔仔细细叠好放进手绢里,有了这笔钱,两个女儿读到高中不是问题,她心里的激动之情无以言表,这段破碎的婚姻总算是没有那么绝望了。
    这次分家分得公正,分得干净利落,林逸秋不由得高看了林爷爷林奶奶一眼,这对老夫妻可能文化层次不高,但是当断则断的本事已经胜过许多人了。前世他见过太多拎不清的家长,偏心一个,舍弃另一个,最后闹得家宅不宁,还死不承认自己有问题。
    气氛总算是和谐了不少,除了林菊凤,她的脸色难看极了。
    她突然意识到:父母之爱如果不好好维系也是会散的,他们给自己的偏爱,随着时间的推移,终究是一点一点扯平了。
    此刻林逸秋想,如果不是这个时代交通不便利,他这大姑大姑夫一家不得连夜扛着火车跑嘛。
    不过他现在心情不错,毕竟刚刚得了两百块钱呢。这可是一笔巨款啊,虽然林母把持着不放,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心情。
    只是他这个身份实在是尴尬,林爷爷林奶奶宠爱自己,给自己钱的前提是,他是林家的孙子!
    问题是他从身体到芯子通通都不是啊!
    这个认知让他转而有些苦恼,这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暗下来了,没有风扇空调仅靠扇子那点凉风完全不够。
    村里的老老少少端着饭碗和椅子聚集在村口的大树下乘凉,河面只有一丝晚霞波光粼粼反射着光华。
    一群半大的少年正在浅水嬉戏,林逸秋走近才发现他们是在摸鱼。
    这个摸鱼就是字面上的摸鱼,这个年代河里山里的东西逮到以后只要交一半给公家,剩下的就可以留着自己享用,林家村靠河,河鱼享之不尽,难怪对硬邦邦的甲鱼也就看不上眼了。
    林逸秋对他们很陌生,但是他们倒是认识“林逸秋”。
    “林老四,一起来摸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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