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悯沉默,没有开口说话。京兆尹的目光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身上徘徊,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瞥向了后方:“陛下,您看……?”
    案情的复杂程度显然不是京兆尹可以决断的了,长久的沉寂之后,屏风后头终于传来了齐国君的叹息。
    “柳氏。”
    “是。”望凝青走上前,行礼,垂首恭听。
    “事情的前因后果,朕已经清楚了。”齐国君的声音温淡,听不出偏向以及喜怒。但是所有人的心情都仿佛被搅浑的湖水,盘旋的砂砾一点点地沉进了湖底。
    “你——”齐国君的话语微微一顿,他将要决定这件事情会被高高提起、重重放下,还是轻描淡写、既往不咎。
    砍头的铡刀横在了颈间,望凝青的神情却依旧是平静的。
    或许等待了一个短暂的吐息,又或许不是,轻飘飘的话语带着沉甸甸的分量,稳稳地落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你受苦了。”
    是啊,你受苦了。
    卫朱曦眼眶一红,禁不住热泪盈眶。她别过头去擦拭自己眼角的泪水,不想在外人面前显得那般狼狈而又悲伤。
    或许只有身为女子的她才能感同身受,无论柳袅袅如何强大,这个世道都苛待于她。
    寻求真爱的未婚夫没有想过她的处境,熏心的郡王世子想让她零落于泥,曾经名满华京的柳大小姐如今因多年无子、丈夫无妾而被酸儒指责善妒不贤。
    她一路走来,荆棘遍地,每一步都是这个世道中的女子难以跨越的坎坷与艰辛。
    甚至有时候,为难女人的不止是男人,还有同为女人的另一群人。
    ——在无数相同的声音中,想要跳出这个怪圈需要多大的勇气?
    “人生在世,女子总有诸多不易之处,但你心性坚韧,令人钦服。”
    齐国君也见证过许多女子的悲剧,他很清楚柳袅袅曾在鬼门关外徘徊了多少次,也很清楚那些看似被她轻易跨越的苦难之下埋藏着多少森然的白骨。
    “正如苏悯所说,人命大如天,朕不赞同用杀人来解决问题,所以朕同样不赞同儒生口中的‘以死以示贞烈’。这么做固然令人钦佩,却也很是可悲。”
    “身为齐国百姓,身为朕的子民,除了家国与大义,没有什么值得他们付诸性命。”
    齐国君说得很慢,君王言出法随,每一句话都将被世人奉为金科玉律。他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出口或许会被许多读死书的酸儒口诛笔伐,但他不愿再沉默下去。
    “柳氏,朕在殷卿和公主的口中听过你的故事,华阳向来骄纵任性,因是朕之长女,所以最是骄傲不过,但即便是她,仍旧对你推崇不已。”
    “朕知道你虽声名不显,却为齐国做了许多。你第一个发现了青城稻,收集了稻种,帮扶了邱家,还帮助公主制定了扶夷的多种计划。”
    “不仅如此,朕知道你自少年时代便长于情报以及武技,你对京城大街小巷发生的事情掌控得巨细无靡,辅佐过殷卿破获数起案件,为公主创立了铁绣衣……”
    齐国君将望凝青的功绩娓娓道来,显然已经将她查了个彻底:“你之才能着实令人难以望其项背,又兼之心性过人,当真文能经国治世,武能定国安邦。”
    “让陛下见笑了。”望凝青顶着周围满含惊叹的目光以及来自父母兄长的刺人的视线,很想反驳,却又不能,暗自决定事后要将卫朱曦打一顿。
    “你这样的奇才,说什么‘憾而生为女子’之类的言语都是辱没了你,因为你已经做到了许多男子都做不到的事。”
    齐国君夸完了望凝青,复又沉默:“所以,朕以为,你之一生都在与苦难相抗,归根究底是这个国家的律法保护不了你。”
    “陛下!”上至华阳公主下至旁观的乞儿,在这一刻都不约而同地跪下,为这句话中的深意感到动容无比。
    “此案,押后再议。”齐国君端庄威严的声音传出,他沉下语气,“召集朝堂百官,改立宪法,制定条律,将情理分说个明白,再行论断!”
    “朕不奢求天下大同,但这世间绝无受害者反要以命相抵的道理!”
    卫朱曦只觉得心口一烫,一股热意涌上天灵,令她不由得大声喊道:“父皇圣明!”
    “陛下圣明!”周遭的百姓这才如梦初醒,连忙匍匐于地,三呼万岁。
    君主立宪,那是将要轰动整个天下的大事,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平民百姓,也隐隐意识到天要变了。
    改立宪法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当真如齐国君所言,那不知多少钻律法空子的达官贵人将要落马,又有多少满纸血泪的冤情得以沉冤得雪。
    然而百姓并不知道立法之后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他们只是欢呼着,雀跃着。毕竟谁不希望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世上?
    涅槃而生的华阳公主破涕而笑,像个终于得偿所愿的孩子;林沫儿低呼,一把抱住了自己的丈夫,两人抚摸着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为他的将来感到欣悦。
    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中,只有仓皇失措的方知欢与满心懵然的望凝青显得那般格格不入。
    齐国君从屏风后转出,亲手将望凝青从地上搀扶而起,已有岁月沧桑烙印的面容尽是慈爱与难言的痛心。
    “苏卿。”齐国君转向一旁的苏悯,“先前华阳胡闹,不识大体,你道是有人在暗中助你,这才令你逃过一劫。你求朕寻查恩人,朕已查明了前因,是柳夫人阻止了华阳胡作非为。她认为你能将她送上刑台,日后便也同样能将西平郡王世子那样的罪人送上刑台。”
    苏悯猛然抬头,一直沉着冷静的眸子里似是泛起了涟漪,仿佛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她……”
    “‘大道显明,有能臣如此,这不是好事?’”齐国君欣慰地笑了笑,却又感到了酸楚,“华阳向朕哭诉之时,朕便在那时生出了决意。”
    “柳夫人一生饱尝苦难,行善作恶皆不是为了自己。她怀揣着那样的苦衷踽踽独行,为的不过是做一道劈开浑噩世间的雷霆。”
    苏悯肃然而立,动容道:“竟是如此。无怪乎柳夫人会留下软绸这样明显的罪证,下官一直对此感到奇怪,以夫人行事手段之缜密,断然不可能留下这样话柄。”
    说罢,苏悯深吸一口气,他敛袖作揖,朝着望凝青重重一拜。
    “苏某谢过夫人救命之恩,夫人对苏某之厚望,苏某必定铭感五内,谨记于心。”
    望凝青闻言,只觉得眼前一黑。
    纵使她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也是有口难辩。所有人都坚信她深有苦衷,就连对方的状师都叛变了阵营。
    但是没有啊,真的没有啊——她真的,没.有.苦.衷.啊!
    第210章 【第31章】明媒正娶妻
    押后再议其实并没有既往不咎的意思, 毕竟西平郡王世子再如何不堪,他当时的身份也是血脉正统的皇室宗亲。
    但是方知欢知道,一旦柳袅袅杀人之事被定义为正当防卫, 那她的所有冤屈陈词都将化为飞灰, 等到大公主和殷泽秋后算账,她将沦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是有苦衷的,我真的是有苦衷的。”方知欢紧攥着殷唯的衣袖,惨然落泪, “阿唯, 你信我,我真的是有苦衷的!”
    被方知欢视作最后救命稻草的殷唯缓缓转过身, 细瘦的眉眼, 微黑的脸颊上已有了岁月的痕迹。
    时隔多年, 昔日稚嫩骄纵的少年郎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蜕变成了饱经风霜的沙场战将, 但他看着方知欢的眼神一如既往。
    看着那样的眼神,方知欢不知为何感到一阵近乎灭顶的恐慌, 曾经对她好的人都离她而去, 殷唯也会这样吗?
    “知欢。”他轻声唤她,语气平和而又温柔,“我们回家好吗?”
    他没有责怪她,没有宣泄自己的不满以及恐慌,哪怕他眼中的光在摇摇欲坠地轻颤, 但他仍旧扯出了一个笑。
    “我会保护你的, 我已经官至五品,即便是大公主也不能轻易对官员的家眷出手。更何况, 我们还有楚楚和筱筱……”楚楚和筱筱是龙凤胎的小名, 殷唯知道方知欢失去了一个孩子, 但比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婴孩,如今正在他们膝下承欢的两个孩子显然更为重要。
    殷唯絮絮叨叨地说着,方知欢定定地看着他,攥着他衣袖的手却逐渐松开了。但很快,殷唯反握住了她的手。
    “知欢……”他回望着她,语气近乎哀求地道,“到此为止吧。”
    从始至终,殷唯都是那个不问是非便支持方知欢一切作为的痴儿。然而很多时候,他并非不明事理,他只是爱她。
    或许在方知欢看来,殷唯不过是被她的美貌以及虚情假意哄骗得失了常心的呆子罢了,但只有殷唯知道,他爱着的女人有多么的糟糕。
    在方知欢的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被世俗认可追捧的优点,她阴险毒辣、自私自利,她以美德为耻,虚伪得近乎理所当然,就连作恶都要披上一层令人膈应的道德的面纱,试图将自己的恶行赋予正义的立场。时至今日,就连殷唯都不得不承认,这朵曾经傲然盛开于枝顶上的凌霄花,终究还是糜烂了。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是这样的爱她,哪怕她一无是处,他也爱她。
    “你也觉得我错了,是吗?”方知欢垂着头,看不清神情,语气却冷冷的,“所有人都离我而去,就连你也想要放弃我了吗?”
    不等殷唯回答,方知欢已是一把拍开了他的手,尖叫:“滚,你们都给我滚!我不会错的,我绝不会错的!”
    君之堂岂容她如此放肆,衙役立时上前止住了形容癫狂的方知欢。而她挣扎着尖叫着,一手指着望凝青的方向,声嘶力竭地道:“是因为她,是因为她!”
    “我没有错,是她抢走了我的孩子!是她——!”方知欢崩溃大哭道,“她抢走了我的孩子,我为什么不能报复她?!”
    方知欢不愿承认自己心中翻涌不歇的惶恐以及悔意,但是玉蝉子已经离她而去,若就此认输,她的一生岂不是活成了笑话?
    “是,我是阴险毒辣,想要害她,但那都是有原因的!”方知欢知道,这时候再不说出口,以后便再没机会说出口了。
    “有什么比夺走一个母亲的孩子更令人痛彻心扉的呢?”她大声地质问着。
    “死到临头还要胡乱攀扯。”卫朱曦一把将望凝青拉到自己身后,讽笑。
    “你的孩子?哦,你说的莫不是袅袅悉心教导、年仅五岁便考上童生榜首的小神童吧?”卫朱曦意有所指。
    “那个孩子可是被老乞丐抱到将军府门前的孤儿,怎么?看那孩子有出息了,就也想抢了吗?”
    大公主的话语含针带刺,加上方知欢的声誉早已降至了低谷,周遭的百姓望着她,皆是面有怒色。
    方知欢隐忍垂泪,以退为进,道:“妾身知道,不管妾身说什么,眼下大抵也已经难以取信于人的。”
    “但是诸位,这世上从无毫无缘由的恩怨爱恨,若非早有深仇,妾身何必孤注一掷?”更何况是冒着得罪大公主与殷将军的风险?
    这话倒也有几分情理可言,京兆尹拍下惊堂木,将信将疑道:“方氏,你为何说柳氏抢走了你的孩子?可有证据?”
    方知欢跪在地上,抹了一把泪,从袖袋中取出一卷画轴双手奉上:“大人,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生身之父的画像。”
    京兆尹让衙役取了画像,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画轴甫一展开,便有人禁不住轻叹——那画卷取用工笔描摹,笔锋细腻,形神俱备,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
    衙役们仔细检查了画轴的年月,方知欢也趁机陈词:“只要滴血认亲,便可真相大白。”
    受时代所限,如今的人们检测血缘关系的方式也显得有些简单粗暴,两滴血落入水盆中,可以相融便代表两人有血缘关系,不相融则没有。
    京兆尹命人前去将军府带人,巧的是柳南木恰好就在现场。只见面色微微发白的男孩抱着静喧的脖颈,被侍女带上了公堂。
    众人只见侍女快步走向了柳氏,怀中的男童仿佛被触动了什么,突然从侍女的怀中扑了出来,落入了柳氏下意识展开的怀抱。
    男童天生一副秀气的骨相,唇红齿白,眉目文雅。众人将其与一旁画像上的男子两相对照,果真有七八分相像。
    然而,男童扑入母亲怀抱的动作是如此的急切,望着柳大小姐的眸光也写满了依恋与难舍。他显然被教养得很好,一个被苛待的孩子断然不能这般撒娇。
    若殷家二房所言为实,这恐怕又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来人啊。”京兆尹心中哀叹自己时运不济,却还是拍板道,“取血验亲。”
    柳南木紧搂望凝青的脖颈,像一只耳朵软绵绵的兔子般往她的怀里钻。齐国以孝为天,若当真证实他与二婶有血脉之缘,他是不能弃生身之恩于不顾的。
    想到这,柳南木的眼中便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虽说养恩大于生恩,但齐国律法中一旦确定了血脉关系就势必“认祖归宗”,他将会成为他人掣肘母亲的枷锁。
    母亲当然不会因为这个便与他断绝关系,但柳南木害怕母亲会因为自己而变得不再自由。
    滴血认亲的过程并不复杂,取被酒水清洗以及火烧过的银针往两人指头上一扎,挤出一滴血落入盆中。
    众人探着头,便见盆中的两滴血上下浮动,缓缓交融在了一处。
    虽然在看到柳南木的容貌和画像男子如出一辙时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个结果仍旧让众人感到诧异。
    一户人家的大房与二房,大房收养的孩子恰好是二房丢失的小孩?这未免有些太过凑巧了。
    “昔年我与殷郎两情相悦,怎碍于身份所限,历经坎坷与波折,始终未能走到一起。”方知欢哽咽着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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