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凝青沉默了片刻,不知为何,她似乎听懂了殷泽话语中的深意,“无妨,不是你的错。我可以保护自己。”
    殷泽笑了笑,没有接话,他看着街边小吃摊上热气腾腾的点心,问道:“吃糯米糕吗?”
    望凝青看了他一眼,应了声好,殷泽便牵着她的手走过去,跟小吃摊上的老婆婆买了一铲子糯米糕,用油纸包着,递给了望凝青一块。
    刚出炉的糯米糕还冒着热气,中间夹了一层鲜花与莓果制成的果酱,软糯香甜,老少皆宜。
    望凝青意外的还挺喜欢这样的点心,偶尔会萌生出些许莫名的怀念之情。
    “小的时候,南方水患,难民蜂拥至此,我曾经跟母亲到城外施过粥。”殷泽咬了一口软糯的米糕,微微一笑,“虽然陛下为了京都安定,不允许难民入城,但是去派人在城外设了安置处,每天发放米粮,还有大夫在城外待命。因此,难民潮很快安定了下来,没有祸及京城。”
    望凝青微微颔首,这是较为妥当的处理方法,不违背人道也不乱了法政,如果随意让难民入京,突然激增的人口会导致秩序混乱,而且难民很可能在灾区感染了疫病。但是全然不管也是不对的,很容易引起暴动,因此制造缓冲带进行隔离并发放米粮进行安抚,一定程度上就可以遏制流民带来的隐患。
    “那时候我在想,幸好我生在太平盛世。”殷泽偏头看向望凝青,脸上漾开了温暖柔和的笑意,“也幸好齐国有一位仁慈的明君。”
    啊。望凝青看着他,心想,的确,这是一件值得感慨的事。
    “虽然对于家境殷实、出身世家的我们来说,说这些好像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殷泽抿了抿唇,“但后来,我上了战场,见到了夷族饿殍遍地、连小孩都骨瘦如柴的模样。那时候我意识到,人命微弱如烛火,哪怕一阵风一场雨都能轻易将它熄灭。厚重的史书承载的不仅是我们的骄傲与过去,还有一路挣扎过来的血与泪。”
    殷泽这么说着,面上却没有多少难过的神情,只有清风一样温朗的平静。
    “亭台楼阁也需要墙砖一点点垒砌,能够过上这样安定的生活是因为有人帮我们挡住了太多的风霜雨雪。”
    “因此,我想,或许我没办法成为泽被天下的雨露,却能成为城墙上的一块砖石。哪怕能挡去一角的风雨,那也是好的。”
    殷泽踟躇着,反复斟酌着将要出口的语句,最后却是无奈地将最后一块糯米糕放进了望凝青的掌心。
    糯米糕热气尚存,馥郁着柔和甜蜜的香气。少女仰着脸,那双眼睛叆叇着烟云,却似乎比任何一片天空都要来得干净。
    “所以——”殷泽像宽慰一个受尽委屈的孩童般,小心翼翼地将手覆上她的发顶,“红尘或许不是很好,但也没有那么糟糕。”
    “暂且驻足看看,可好?”
    ……
    收到常客西平郡王世子不慎落水而死的消息,方知欢面上似有哀戚,只道是“故人长离令人伤感”,之后便以此为由闭门谢客,隔绝了外界的流言蜚语。
    “没用的东西!”方知欢狠狠地将玉枕摔落在地,保养得如葱根美玉般洁白的十指狠狠地抠挖着床褥,以此宣泄自己的恼怒。
    方知欢想不明白,自己用血与玉蝉子进行了交易,故意在西平郡王世子面前哭诉自己的委屈、不着痕迹地告诉了他柳袅袅出席晚宴的消息,甚至还忍着恶心贬低自己夸捧柳袅袅的容貌,结果西平郡王世子居然这么没用,生生跌进池塘变成了一坨烂肉,真是白费了她的一番苦心!
    “不行,不行。”方知欢惶惑地看着镜中面色苍白的自己,为了保持美丽,她只给玉蝉子提供了最小分量的血,但即便如此,这也让她容貌大为失色。
    最近,京城开始流传各种针对她的风言风语,方知欢刻意把自己往凄美易碎的方向装扮,倒也引起不少王孙公子的怜惜。
    但长期以往,脸上的脂粉越抹越厚,教坊中青春水嫩的女孩相继而出,她迟早会泯然众人,沦落为最为悲惨的游女。
    更糟糕的是——方知欢轻咬下唇,捂住了自己的腹部。她怀孕了。
    算算日期,孩子应该是兵部尚书的,虽然他已经年过半百,但是他家中没有正妻,父母也已经不在了,虽然有两个孩子,但只要想办法将孩子养废就不算什么。
    方知欢知道自己歌女的出身决计无法成为达官贵人的正妻,但凡家风好些、爱脸面的,族长长辈都不会允许家中子弟迎娶一介歌女。
    所以方知欢一开始的目标就是那些年纪大,大权在握并且不受家族掣肘的高官,徐尚书就是方知欢瞄准的目标,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对方对自己心生爱怜。
    三个月前,徐尚书曾承诺过会娶她为续弦,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方知欢也觉得怀上对方的孩子比较稳妥,便顺理成章地与他一醉风月。
    但是没想到,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殷泽将军前来画舫讨公道之事,徐尚书的态度开始摇摆不定,腹中的胎儿来得委实不是时候。
    她没办法证明孩子是徐尚书而不是殷唯的,眼下京城这么多针对她的流言蜚语,徐尚书再如何喜爱她也不会冒着得罪殷将军的风险娶她为妻。
    “玉蝉子。”想到这,方知欢就忍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你得帮帮我,我要被人欺负死了!”
    放在妆匣旁的佛钵里传出一声振翅的声音,随后,一道仿佛沙石砥砺般沙哑的嗡鸣响起:“傻姑,你给我的血只能交换一根命丝,你已经用掉了。”
    “不要叫那个名字!”方知欢怒斥着,却已经没有太大的精力去纠正玉蝉子称呼的问题,“我还有什么可以交换的?除了美貌和我的才情。”
    “你的才情是因为七巧玲珑心而生的,并不能进行交易。”玉蝉子又一振翅,从佛钵中飞起,轻轻地落在纱幔上,“你想要什么呢?”
    “我要过上人上人的生活!”方知欢狮子大开口道,“我不要过现在这种金玉其表败絮其中、整日担心自己朝不保夕的日子!”
    玉蝉子想了想,伸出一根触须指向方知欢的腹部,道:“那你不需要交换。傻姑,你的孩子是文曲星下凡,等他长大,你就能过上金尊玉贵的生活。”
    “什么?!”方知欢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甚至没在意玉蝉子又叫了那个讨人厌的名字。
    “十五年,这个孩子将会六元及第,成为改变皇朝的千古之才。”玉蝉子很是笃定地说道。
    “你疯了吗?”方知欢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妓女的后代不允许参加科举,哪里来的六元及第?”
    “文曲星自然不同凡响。”玉蝉子甩动触须,“只要你给自己赎身,嫁个良人,好好将孩子养大,他未来自然会平步青云,并且尊你敬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赎身!嫁个良人!”方知欢拔高了嗓音,高亢而又尖锐地喊道,“嫁个无权无势的平民,忍受柴米油盐十五年!这不可能,我做不到!”
    文曲星转世的孩子的确令人狂喜,但是方知欢十分迫切地想要拥有被丝竹锦缎包围的人生,如果真的只为正妻不为别的,凭她的身价嫁个商贾还不容易?
    “你可以找一个经商三代,孩子被允许科考的商贾。”玉蝉子早已习惯了方知欢的尖酸刻薄与贪婪自私,它十分耐心地提议道,“日子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傻姑。”
    “我不要!你让京城里的人怎么看我!”方知欢尖叫道,“士农工商,商人最贱,就算有钱又如何?还不是要在七品芝麻官前伏低做小!”
    玉蝉子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其他办法,只能反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呢?”
    方知欢焦虑地咬唇,一只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徐尚书已经不大可能娶她了,而未婚先孕又很难另觅猎物。但如果执意要将孩子生下来,她要遭受的白眼与非议显然更多,且不说大着肚子的这段时间无法接客,一个带着孩子的歌女,以后在画舫中的日子显然也不会好过。
    方知欢枯坐了很久,玉蝉子也耐心地等待了很久。
    直到屋内的灯油燃烧殆尽,一阵阴风吹熄了蜡烛,坐在帐幔中的方知欢才微微一动,慈爱而又温柔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方知欢的面容沉在浓稠的夜色里,窗外洒进来的月光照亮她半张容颜,娇艳美丽,不可方物。
    “玉蝉子。”方知欢的声音有些闷,有些哑,她沉默了很久才重新开始说话,“腹中的孩儿还未出生,所以他是我的,对吗?”
    “是的。”玉蝉子振动翅膀,“他当然是你的。”
    “那——”方知欢短促地喘息着,似乎强自摁捺了什么,脱口而出的话语夹杂着一丝轻颤,“我用他来交易……可以吗?”
    此话一出,房间内顿时陷入了死寂。
    月明星稀的夜晚,熄灭烛灯的闺房,窗外灯火通明,舞女的娇嗔与男人的吆喝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脂粉与酒气。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方知欢几乎要心生不安,才听见玉蝉子轻轻地道:“可以哦。”
    “那么,你想用这个孩子换什么呢?”
    不同于未下决定前的踌躇犹豫,下定决心后的方知欢飞快地说出了自己所求的愿景:“我要一个长相俊美、身居高位并且深爱于我的夫郎。”
    “我要过上锦衣玉食、人人歆羡的日子,从此无人胆敢欺我辱我!”
    方知欢急促而又仓皇地说完,重重地叹出一口气,脸颊涨得通红:“至少、至少我要过得比柳袅袅好,我的丈夫要比殷将军更优秀。”
    方知欢说完,不等玉蝉子回应,又仿佛知晓不可为般急急地强调道:“能做到的吧?这个孩子可是文曲星,改变皇朝的千古之才啊!他值这个价!”
    玉蝉子振动着翅膀,它玉色的身体殷红更深,深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如你所愿,傻姑。”
    窗外灯火摇曳,皎皎月光将画舫中的人来人往拉拽得影影幢幢。
    投入屋内的光拉扯出一道庞大而又可怖的虫影,不同于佛钵中娇小玲珑的模样,倒影在墙上的虫影几乎笼罩了整座闺房。
    它伸出尖锐的触角,割开女子的腹部,从里面掏出一团血块,塞进口器中,嚼嚼咽下。
    鲜血滴滴答答。
    恍惚间,一声似婴孩又似蝉鸣的啼哭声响起,淹没在喧嚣嘈杂的繁华之中,融入无尽的长夜,消逝于阴影之中。
    如水面聚而又散的泡沫,翻涌着层层叠叠的白浪,谁知一眨眼,便消失无踪了。
    第194章 【第15章】明媒正娶妻
    京郊城十里地外的一处驿站旁, 有一间茅草搭建的小小茶摊。
    茶摊的主人是一位腿部有疾的老人,每天都守着自己破旧的小摊子,卖着劣质的麦酒与苦茶, 锅里烧着香喷喷、拌了猪油的高粱饭。
    偏僻的山路, 往来的人极少, 老人却总是不急不忙地烧着一壶热茶,自得其乐的模样。
    然而今天, 山间下了一场大雨,老人不得不尽早收摊。他披着厚重的蓑衣、拄着拐杖朝茅草屋走去,走到半路却突然仰头望天, 喃喃自语了几句。
    “造孽啊,造孽啊。”老人话语沧桑喑哑, 其中的痛惜之意便如那熬煮过头变得又苦又涩的劣茶。
    老人调转了方向,拄着拐朝着京城所在的方向走去, 草履鞋在被山雨浇淋得泥泞无比的土地上踩了踩, 十里黄土收缩成寸,他竟已到了京郊城外。
    “造孽啊, 造孽啊。”老人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这句话,布满褶皱与老人斑的面容一如他脚下写满悲苦与风霜土地,他步伐很慢, 却眨眼便越过了万水千山。
    老人碎碎念念地踏入京郊城外的墓地, 手中木制的拐杖不停地在地上敲敲打打,最后停在一个小小的坟冢旁,拐杖的尖头抵在坟上, 打着转地往下挖。
    “可怜, 可怜。”老人的动作很慢, 像早已老朽的门板, 但是杖头所触碰到的地方,泥土便如同水流般翻涌而起,不一会儿便露出了深埋土里的小小棺椁。
    老人抹开了泥土,用拐杖悄悄了棺盖,那沉重的棺盖便自动掀开,露出里面一具婴孩的尸骨,显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老人抱起那具尸骨,抓了一把泥土在手中搓捏了好一会儿,再缓缓摊开手时,手里的泥土就变成了粗糙的麻布,襁褓一样地包裹着那具稚嫩的骸骨。
    “来,来。”老人一下下地招着手,有一些散碎的萤火凭空出现,如茫然不知归途的孩童,随着老人的呼唤一点点地聚过来。
    那些萤火落入老人怀中的襁褓,婴孩森白的骨头泛起了清浅的光泽,那光如朦胧的薄雾般凝聚成婴孩的形状,不一会儿,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便渐渐成型了。
    婴孩看上去瘦瘦小小,仿佛未足月而生,先天不足让他面皮紫胀,呼吸也短促得吓人。
    孩子小小的一只,即便在睡梦中,软绵绵的拳头依旧无意识地张合,如溺水之人般挣扎着、求救着。
    老人抱着婴孩掂了掂,轻轻拍哄了几声,之后凭空抽出一杆秤,吊住孩子的襁褓称量了一番。
    奇怪的是,杆秤的另一边分明空无一物,孩子却虚虚地挂在钩子上,秤杆来回倾斜,却始终没有彻底偏向一方。
    “唉。”老人反复称量了几遍,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之后又将孩子抱在怀里,一叠声地道,“可怜,可怜,命太轻,命太轻啊。”
    小孩似乎听见了老人的批命,淡色的眉毛微微皱起,忍不住在襁褓中踢蹬了一下小腿。
    “唉,要给你找一个能压得住命的。”老人抱着孩子不停地拍哄,本就悲苦的面容愈显凄怆,看上去宛如一棵烙印着漫长光阴的老树。
    老人抱着孩子在墓园中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朝着京城内走去。
    京城管控极严,出入都要检查私传,然而老人抱着孩子来到城门口,递了一块什么都没刻的木板,守卫便二话不说地放行了。
    老人踏入了京都,身影穿梭于往来行走的人群之间,明明速度很快,但与他插肩而过的人们却无知无觉。
    他衣衫褴褛,拄着拐杖,身上散发着泥土的气息。有富家子弟在他身边经过,忍不住朝他的背影唾了一口,捏着鼻子臭骂一声“泥腿子”。
    对此,老人并不在意,怀中的婴孩也安静得无声无息。愁得老人频频低头,伸出一根手指搁在婴孩的鼻下,唯恐一时不慎便让孩子断了这一口强行续上的吐息。
    老人快步穿过街头巷尾,远远便能看见一座极有气势的府邸林立城中,朱漆大门上悬挂着“昭勇将军府”的御赐镶金边牌匾,门口的石狮都显得肃穆而又庄重。
    老人抱着襁褓,步子一点点地放慢,就这么伛偻着腰背、一瘸一拐地朝着将军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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