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三日对于筑基修士来说不过是小事,但山门处人来人往的,掌教首徒的脸面可往哪里放?但凡有点心气的弟子都会觉得受辱,实在不利于心境修行啊。
    丹芷长老正想劝,却见跪在地上的少女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竟是半点异议也无,兀自拍掉衣摆上的尘土,面无表情地朝着山门去了。
    丹芷长老看得傻眼,一时竟没了劝阻的立场,只觉得这对师徒的相处方式古怪得很,但看掌教师兄的神色,显然已经习以为常。
    他甚至没回头去看,只是径自转向垂首肃立一旁的江荻,抬手放在了少年的肩膀上探了探,神情依旧冷淡地道:“天生剑骨,不错。”
    栖云真人看着少年僵硬的面色,心想方才那一剑终究是吓到人了,便从案上折了两支桃花递给江家兄妹,语气平和地道:“你们可愿拜我为师?”
    ……大殿内鸦雀无声。
    众人看了看殿外萧凉的风雪,看了看地上龟裂的纹路,看了看掌教那张比寒冬腊月还要“冷酷无情”的面孔,一颗心顿时也如殿外的寒风般拔凉拔凉的。
    按理来说,能被掌教收为徒弟是天大的好事,但看着习剑八载从未赢过却唯独把逃命步法练得炉火纯青、好不容易入世却因为输了一场比赛而被山门罚跪的掌教首徒,这心里的羡慕之情无论如何都迸发不出来。
    除了同情,还是只有同情。
    天啊,江荻和江芒可不一定有把步法练到炉火纯青还能自创一套剑招的本事啊。
    看着站在掌教面前的江荻,众人愣是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弱小、无助、可怜……还害怕。
    ——实在太令人同情了。
    ……
    对于罚跪一事,望凝青是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毕竟师尊连提前让弟子入土的事情都干过,罚跪实在不算什么。
    她在山门外寻了一棵孤崖雪松,在树前跪下。
    看着眼前的重峦叠嶂、万丈深崖,望凝青的心绪却牵系在方才栖云真人的话语之上,也当真开始认真反思,自己哪里做错了。
    铭剑仙尊不是那等无故放矢、即便没有过错也碍于师长的脸面非要给你挑出过错的人,他说有错,那就证明她的确犯了无心之过。
    到底是哪里错了呢?是她出剑没能全神贯注?还是她对江荻心存轻视?又或者……她的道偏移了原有的轨迹呢?
    望凝青闭上了眼,认真地反思自身——她思虑的当然不会是“这一世”,而是她记忆的触角所能回想起的全部。
    身形纤细的少女安静地跪在山门前,衣衫单薄,脊梁笔挺,她垂首阖目的姿态平和而又恬静,面上看不出任何受辱的委屈。
    穿越山谷而来的风裹挟着细碎的霜雪,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之上。
    天枢派的山门称得上辽阔二字,素色衣裳的少女在风雪中也不算显眼,但往来的弟子们经过时却不由自主地噤声止语,唯恐惊扰到她。
    因一丝恻隐而追出来的与照先远远地看着,忍不住感慨,人和人终究是不同的,有些人即便是受罚看上去也好似在悟道。
    他正看着,却见山门处有几个穿着外门弟子服饰的人在交头接耳,其中一人窃笑着越众而出,朝着少女的方向走去。
    与照先顿觉不妙,那几个外门弟子他都认识,平日里最是喜欢对长得好看的女孩子献殷勤,年少慕艾本不是错,但总经不住热血上头时行事过火。
    眼下的境况,与照先不用猜都知道定然是这些人想为白灵“出口恶气”了。
    毕竟方才在殿中大家也看清楚了掌教的态度,那是个对自己唯一的弟子都没有半分容情的师长,想必同门弟子之间的“小打小闹”,掌教不会放在心上。
    他们甚至不用做什么,单单只是趁着掌教首徒罚跪时站在她身前就够欺负人了。
    与照先对这位掌教首徒的感情十分复杂,因为刘索是个天资好、人缘也好的师弟,就这么被驱出门派,很难不让人感到可惜。
    但对于这个面相颇恶却气华神清的掌教首徒——与照先可以肯定,那五味参杂的感情中绝不包括“欺辱”的轻视之心。
    因此,在意识到这些外门弟子想做什么时,第一时间涌上与照先心头的便是反感与不愉。
    ——她不是能被这么对待的人。
    与照先拦住了那些人。
    几名外门弟子面面相觑,有些不甘心:“师哥,我们也没想做什么,这大路朝天的,难道还不许别人走了吗?”
    “我劝你们别这么做。”与照先道,“这个年纪便能自创剑法,就算掌教不上心,她要报复你们也不过是抬抬手的事情。”
    见他们还不死心,与照先又道:“更何况,你们是忘了开云剑和火雏凤吗?”
    这两个名号一出,几名弟子瞬间瑟缩了一下,喃喃不语。
    开云剑空逸真人,十三岁成就金丹的内门天骄,司法长老之徒,年纪虽小,却已经是世人必须毕恭毕敬称之为“真人”的存在。
    据说空逸真人有一次带队下山历练,本门弟子与天衍宗弟子发生纠葛,双方相较不下之际,是空逸真人以剑风扫裂云海、洞穿天澜之威势阻止了干戈,故有“开云剑”之美名,颇受内门弟子敬爱。至于“火雏凤”,她的威名在外门中比“开云剑”还要令人闻风丧胆,因为这位司仪长老之徒曾隐姓埋名混入外门长达一年,以一己之力重伤了十数名境界远高于自己的外门弟子,当众揭露了他们主导外门恶性竞争的不良风气,成了外门弟子口中那个“不可说”的人。
    这两人中随便拉出一个都是天枢派新生一代中的佼佼者,却偏偏甘心奉一个资质境界远不如他们的人为首。
    “何必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而让自己的前路变得狭隘呢?”与照先在这些外门中很有威信,虽说不一定赞同,但大多都听得进去。
    几名外门弟子喏喏应是,很快便离开了此地。与照先看着他们的背影,垂了垂眼,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柄花伞。
    能被修者装进储物袋中的伞自然不是凡品,这柄花伞名为‘不染’,玲珑剔透还盘旋着栩栩如生的琼花图样,虽然也称得上是灵器,但作用也仅限于祛尘和除秽。
    与照先有给师弟师妹们带手信的习惯,这柄花伞本也是准备送给一位爱俏的师妹的。
    如今,他只希望这柄中看不中用的花伞能稍稍为那人遮挡些许的风霜。
    青年撑开了花伞,腕部用力,巧劲一推,那柄花伞便轻飘飘地挂在了那棵松树上,将风雪狂猎的攻势缓了一缓。
    松下入定的少女没有反应,似乎已经进入了坐忘之境,与照先也没打算得到对方的感激,静驻了一会儿便准备离去。
    但他才刚刚转身,便看见开云剑抱着一件油光水滑的白狐裘、神情严肃地从山门内跑来,毫无平日里稳陈的模样,一路小跑朝着少女奔去。
    少年小跑着扑在了少女的背上,恰好将手上的白狐裘盖了上去,做完这些,他身子一翻便倒进了雪地里,一脸严肃地仰头望着师姐,假装自己只是摔倒了而已。
    少女基础功底极好,即便被扑了个正着也如磐石般不动不摇,被人惊扰了也毫不慌张,只是低头看了少年一眼。
    两人沉默相对,被不染缓和的风雪簌簌地落下,别有种安宁静谧的氛围。
    这画一般美好的景象看得与照先微微一愣,但很快,一道红影自他身后奔出,同样风风火火地朝着少女跑去。
    ——那是个扛着火炉以及毛毯的红衣少女。
    与照先看得眼角一抽。
    沉重的火炉咣地一下被放在了雪地之上,顿时引来了另外两人的目光,红衣少女熟视无睹,点了火后便将毛毯往地上一铺,假装自己是来赏雪的。
    显然,不仅是外门弟子觉得“大路朝天谁都能走”,这两位出人意料的内门天骄也深感赞同,一个平地摔倒一个山门烤火,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们这般作为,罚跪的少女显然是不能认同的,她挪了挪身子似乎想要避开,却在发现自己想要避让就必须站起来后,放弃了。
    她心平气和地放任师弟师妹自由作妖,再次进入了坐忘之境。
    见她放弃了,看似随意实则紧张的少年少女也松了一口气,一人在毛毯上摆出了瓜果,一人扯过披在素尘身上、迤逦及地的裘衣,挪动脑袋枕在了边上。
    岁月静好,风雪休宁。
    与照先看着看着,忽觉哑然失语。
    他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能被他人这般发自内心爱戴的人,怎么可能心胸狭隘、嫉贤妒能呢?
    刘索的事,一定是另有苦衷吧?就算没有,掌教首徒也只是秉公处置,虽是无情,但却并无过错,不是吗?
    与照先若有所思地回头,却见一道白影静静地伫立在山门的台阶之上,如神明俯瞰人间般望着少女。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也没有人知道他要在那里站多久,但他的目光却莫名让人觉得,他会一直看着她。
    ——看着她从紫陌红尘,走向九霄云天。
    第90章 【第19章】冰山女掌门
    掌教首徒在山门外跪了三天, 几乎变成了冰雕。
    这三天里,有人在山门外掉了灵气馥郁的灵果,有人掉了疗养外伤的丹药, 有人落了几张隐音符,还有人刚回山门不明所以、试图把入定的冰雕搬回宗门……
    而赏雪的司仪长老之徒也从一开始的端正赏雪变成了四仰八叉,躺在毛毯里睡得毛发乱翘, 偶尔还发出磨牙一般的呓语。
    至于大名鼎鼎的内门天骄空逸真人, 他倒是盘腿正坐老实入定,但不入定的时候就以入殓的姿势躺在雪地上, 枕头已经从皮裘换成了师姐的腿。
    望凝青都随他们去, 端得是“他强任他强,我自清风拂山岗”, 仿佛只要没人阻止, 她能入定到地老天荒。
    争执不一定有结果, 但放弃一定很清净, 何乐而不为呢?
    三天后, 罚跪结束,望凝青也没理会外头的风言风语, 直接用弟子令牌进了栖云真人的仙府。
    栖云真人在等她。
    修为到了栖云真人这等地步, 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在发生之前都会心有所感,望凝青并不意外会看到等待她的栖云真人,但她有些困惑他的衣着打扮。
    栖云真人穿了一身堪称华丽的正装。
    诚然, 栖云真人生性严谨, 平日里也并非不修边幅之人,但他的装扮多数以简洁端庄为主,甚少穿得这般隆重奢华。
    “尘儿,过来。”栖云真人感知到弟子的气息, 朝她伸出一只手来。
    望凝青快步上前,将手递给了他。
    栖云真人握住望凝青的手轻轻一拽,周围的景象便如同浮光掠影般运行流转,一眨眼间,他们竟又回到了天枢派的山门口。
    这是名为“溯时流光”的仙法,能让人身临其境地看见过去的影像。
    望凝青抬头,看见了跪在山门外的“素尘”,不远处正站着一个有些眼熟的人,那人拦住了几名不怀好意的外门弟子,低声地劝说着什么。
    “何必为了一时的意气之争而让自己的前路变得狭隘呢?”那人言辞恳切,字字句句都是在为那几位外门弟子着想,很快便劝退了些人。
    望凝青静静地看了片刻,直到对方转过身来,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这是当初一起去沧国的弟子。
    “尘儿。”栖云真人又唤她,“你可知这位弟子为何要维护你?”
    望凝青抬了抬眼,思忖道:“因为他处世圆融,深知中庸之道。正如他所说的,得罪徒儿不会有什么好处,只会让自己的前路变得狭隘而已。”
    栖云真人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看下去。
    与照先在劝退了几名外门弟子后,又在原地徘徊踌躇了片刻,这才从储物袋中取出伞,远远地掷到雪松上。
    “他这么做又是为何?”栖云真人问道。
    “许是觉得我听见了方才几名弟子的不轨之言,想为他们抹去此事。”望凝青毫不犹豫地道,“防微杜渐,谨小慎微,如此,他才能在外门有如此显赫的名望。”
    景象继续流转,空逸借摔倒为她披衣,素荧以赏雪为借口予她一丝温暖。
    这回不必栖云真人出声询问,望凝青也已经看着素荧的举动,言辞直白地道:“赤子心性,贪耍好玩。”
    忽而转向空逸,又道:“心中有愧,欲弥创伤。”
    之后出现的,是不同弟子们对素尘的小小善举,或是直白,或是委婉。
    而望凝青的回答依旧干脆果断:“因为我是掌教首徒。”
    “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即便并无人情往来,能结下一点善果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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