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外,静谧如许。
    五月末,春意断断续续折腾了几段,终于走入了不归的阑珊时节。
    玉兰树上立着的白鸽子和紫鸽子早扑楞楞地飞落了,梨桃和晚樱树底也下了场妍媚的雨。风里,独属于春夏之交的温润和气正渐往酷暑递变。
    蔷薇花树上一团团绛赤,簇成燃动的霓虹,艳阳烈烈,羽衣催舞。檐外蓝鸢尾换了紫茉莉,这种极壮健的野花儿又叫夜饭花、洗澡花,它还有个不那么野的名头,叫做夜娇娇。
    那娇娇儿再如何金贵,如何要人悉心呵护,或者全不要帮手,只是顾自立身于世,顾自执拗地野蛮着,它都得先从土里茁壮地生长出来。就如别院那片莲池,荷苞已然按捺不住要钻透淤积的泥,亭亭地跃出水面;书案上也有一位娇娇,她也按捺不住想要腾飞的欲望,还妄想着,要拆出一截肋骨换做羽翼。
    心中的小兽活了又死,每一回她对着他龇开獠牙,鼓吻奋爪,都不过是一场重复无新意的虚张声势。
    男人的大掌在她脸颊上一抚而过。
    “伤心了么?尔玉。”
    赵元韫满目爱怜,手指向下游走,最后,轻轻握住她纤细的脚踝。
    他圈拢住那一小段柔润肌骨,一点点摩挲,一寸寸细痒,指节上不知沾过些什么,冰凉粘湿,像是有环节的蚓虫,或者一条长蛇的游魂,那触感又凉又绵,顺着脊骨攀上去了,碎碎地往她心口啮噬。
    “回答本王。你心疼他么?”
    赵元韫俯下身,亲吻她的耳垂和脸颊,“莫怕,本王可不曾拴住你这颗心。尔玉想去心疼谁都行,只是要记得先告诉我。不许一个人偷偷把心思藏起来。”
    是啊,不曾拴住她的心。可但凡她这颗心往旁人身上扑扇两下,他就免不了大开杀戒。何必装腔作势呢?
    成璧闭着眼睛仰躺在书案上,因被他抓着痒处,小腿就不自觉地微微往上蜷。才缩了几寸,又被赵元韫逮住强扼在原地。
    她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就两手撑住桌案坐起身,懒洋洋地把脚丫子往他脸上踢。赵元韫可不会给她踢着了,故而这又不过是一次小猫探爪,左右挥舞了两三轮就挂落下来。
    赵元韫捏控住她不甚安分的脚,轻笑道:“这是做什么?”
    成璧转悠着脚踝,双手交环在胸前默了一会子,把脸抬起来看他,“你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说……我想容珩……那些话?”
    “因为什么?”
    赵元韫唇角微提,蜜色双眸中脉脉含情,端看神色,倒很近似于一个温柔的笑,“因为我这个人心眼窄小。想逼你自己揭破这道疤,又舍不得下些狠手。故而多是往自己身上先揭了去。这颗心既予了你,就难免被牵累得满是疮疤,你疼一分,我便是要多疼十分的。说出那些个怪话也只是我自己同自己过不去。有意激你,心里又别扭着。”
    他握住她的小脚,脸颊轻蹭在她脚掌上,鬓角刮得她痒酥酥的,“尔玉,我很在意。”
    一通屁话,说得人云里雾里。什么在不在意的,这狗东西,真真是活见鬼!总不会要告诉她他吃醋了吧!
    成璧嫌弃地皱紧了眉,嘴角直往下咧,想要往回收脚,却被赵元韫捞住不放。
    “皇叔?”
    赵元韫两眼凝在她身上,“尔玉不怨本王?”
    “嗤。”成璧笑了声,眸子略撇开些。能这么笑出声的人大约确然是没甚所谓的,且她脸上还显出一种讥讽,这讽意倒不是对别人,更多的是对无能为力的她自己。
    “不怨。皇叔待尔玉极好,没什么可怨的。”
    或许她本就不该寄望于男人的私爱,不该寄望能有那么一双手把她这条缺水的干巴小鱼捞起来,扔回池里。她该自己生出手脚,做一条会蹦会跳的弹涂鱼,从满布着泥沼的浅滩一步步挪回大海。
    小暗卫的那条鱼儿,大抵是搁浅了,这一回,即便他武艺超群、可以飞檐走壁也没能救下他自己。而她也救不了他,连悔愧的人情味都很浅淡。她已经坠进泥里太久,滚了一身干裂的土坷垃,再没有闲情逸致去为旁人的死活掬一捧泪了。
    归根结底,她是个自私的恶人,只想把人当做物件来利用,却从没想过那物件被原主记恨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成璧这么想着,一阵自我厌弃涌上心头,连忙捏紧拳头往眼睛上按。泪珠顺着眼尾要往下淌,她的手背从左边又蹭到右边,颤颤的睫毛上蘸着水的映影。
    “原来如此。甚好。”
    赵元韫吻了吻她晕红的眼尾,复又撤身往案下暗格处一点,咯地一声,弹出个漆木螺钿的精巧小匣子。他从匣内取出一条红珊瑚的流苏足链,轻缠她的脚踝上。
    链上珊瑚是朱砂色,滴血一样的红,他用匣内衬底的软绸子拭了拭,那链子立刻沾了金粉似的放光,光晕是绸缎一样的柔。猩红一线环绕着白嫩玉足,就衬得那只脚更加雪白,美如醴酪。赵元韫垂眸,一双蜜瞳映看着他手中的纤细脚踝,眸色深沉如枫叶失了火。
    成璧一面偷眼看他,一面蜷缩起脚趾。这回赵元韫倒不曾再多留恋,只迤迤然松开大掌,任她抱紧双膝团成一团。
    “尔玉所言,深得我心,此为奖励。”赵元韫直起身,唇畔笑意隐隐。
    什么破烂货,也值得拿来邀功请赏?成璧心中暗嗤。
    “不过……”他扫了眼自己小腿上两个渗血的狗牙印子,笑容愈发畅意开怀,“尔玉的小伎俩倒是有些改进。从前本王只当是调情逗趣,要怎么都随着你。可今日真见了血,本王心中,甚为不悦。”
    成璧叹了口气,亦笑回:“那皇叔待如何呢?”
    赵元韫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狭眸微眯。
    那双独特的、蜜茶色的眸子与成璧的视线相遇,神光敏锐又冷漠,像是莽荒草原上苍狼的眼睛。原来他的温度可以降得这样快。
    “妾犯家主,当禁闭三日,以示惩戒。”
    他勾了勾她的下巴,指腹轻佻。
    “尔玉,好生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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