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就迈得大了些,简直一步便好从墙里跨到墙外,也不顾脚底板要被墙根的铁蒺藜扎上多少窟窿眼儿。
    在这事上云舒原没有多大指望,故而只淡淡回:“陛下有这心,微臣感激涕零。只是陛下大约还不知当初微臣嫁他的缘由。微臣以及云家尚有不少事端与卢卷解不开手,还请陛下稍待些时日。”
    “当初……不是因你那后母挑唆么?”
    “后母虽吹了枕头风,却不是拍板定夺的当家主人。”云舒垂下眼,无谓地笑笑。
    “当年……陛下与慧娴贵妃被先帝发落,云家因与陛下走得最近,故也受了牵连。而微臣么……陛下也晓得,那时候的微臣脾气古怪,嚣张跋扈,先前已耽误了三年,在闺中早就名声扫地,眼看着年满十八,连上门相看的人家都没有了。”
    成璧心觉这话不大中听,柳眉一竖接口道:“十八又怎么了,朕如今就是十八,分明正当时。难道女人都是鱼脍,只有十五六岁的才能入口,稍大些便全腥臭了不成?”
    这“鱼脍”一说倒是新奇,引得云舒掩唇偷笑,复又敛了眉目道:“男人其实是不挑的,不论多大年纪的鱼脍都有人愿尝尝滋味,鲜的、嫩的、熟的、腥的各有所好,有时,甚至别人碗里偷来的腌鱼板儿还更有味些。反正只是纾解肉欲,用过三两回就可抛却不提了。只是在正头娘子这处,男人又是极挑剔的,要端庄,要能干,要贤惠不妒,要拿得出手,还要与同侪家中娇妻比较。
    年龄大的姑娘,其隐含的寓意便是在头道拣选里被人挑剩了下来。要么是面目可憎,要么是身上有什么隐疾,要么是犯了淫奔之戒,又或是手敞,爱摆阔,眼高于顶,叛逆犯倔……总之都不是当门立户的贤妻之相。这样的姑娘可就没法给少爷做正妻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往老男人的续弦、侧室那头凑合。
    有些阔绰的娘家,其实私心里很愿意养姑娘一辈子,然到了年纪,街坊四邻议论风起,再是宽厚的人也留不住了,到了多是随意寻一户人家打发出去。往后三年五载要真过得不好,再派一辆小车走小门掩着头脸接回来。
    明明不见得是自家女儿犯错,可做丈人的天生气焰就矮了半截,自觉老姑娘本身就极不体面,竟让新姑爷受足了委屈——一个女婿算半个儿,儿子么,自然是内人;女儿嫁出去,却全然是外人了。人的胳膊肘定然都是向里拐的。”
    成璧瞳孔震颤。
    她自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皇室威严凌驾于男女之别,只有她挑拣旁人的份,竟还从未听人剖析过这些最平实不过的、日日都在上演的俗事。
    云舒神色淡静,在她面上寻不着一丝怨怼的痕迹,红唇倾吐间将过往尘烟娓娓道来。
    “我这场糊涂姻缘,是我爹亲自拿的主意。当年我两位兄长身死邯沟,又连上陛下那事,云家隐隐式微。父亲与长兄勉力支撑,却仍处处碰壁,眼看着连军中的位置都要丢了。
    二娘向爹进了谗言,实则也算不得谗言,只是让他在朝中谋一户帮手,又道她娘家亲戚卢卷妻子病逝,近日正有心觅一位续弦。那卢卷年纪虽与我爹差不离,却在吏部为官,手中有我爹当时需要的权力,其家中又是门阀卢氏的一支嫡脉,他要觅续弦,自然多的是好人家的年轻姑娘往上攀附。
    且依二娘的说法,卢卷毕竟是她娘家熟人,知根知底的,也没有嫖妓养小的弊病,是个最正派不过的老好人。女儿嫁过去,只有享福,绝没有吃苦头的。爹爹是个粗人,只听了这些便再无疑虑,径直越过我的意见连夜赶至卢府商议婚事,急迫得像是发卖猪肉。再过一日,两家换了庚帖,这事便就此定下,再也无从转圜。
    成亲那日,爹爹深知我性子骜烈,是宁死也不愿上那花轿,故而药昏了我后,又用铁链将我手足捆住,使了军营里的狠厉手法将我五花大绑,连口中也塞上了布条,唯恐我在轿子里咬舌自尽,让卢家迎回去一具死尸。”
    说到这,云舒眸色微黯,婉约笑意里含了些讽,“父亲是撑天拄地的大将军,南征北战数十年功绩斐然,震慑宵小无数。正因如此,他渐渐居功自傲起来,竟做起了想当然的大男子。平素只认自己那一套道理,已然听不得旁人分辩。我的话语和挣扎,在他眼里全是不懂事的孩子气,是顶撞二娘、危害家里,自然也让他费心。
    我在卢府几次自尽,连卢卷都被吓怕了,有次甚至发狠遣了辆车要送我回家。可当我敲开最熟稔不过的家门,却只见着爹爹横眉竖目立在厅堂里,手里握着棍棒,直直地往我脊梁上抽。我最亲的人,偏要赶我回那吃人骨头的无底洞。
    二娘立在一旁,一双手从未拎过刀剑,洁白柔润,连个茧子也没有,彼时正软绵绵地拍在爹的胸脯上,给他老人家缓缓顺着气,一边还温温柔柔地道:‘小舒,你要体谅你爹爹和你夫君的不易。男人撑家总是难的,咱们做女人的多顺着些,日子也就好过了。怎能不回去呢?亲家不成,反坐了仇便不好了。’
    这就是最温婉顺从的好女人!要让我那早死的亲老娘听了,估计隔夜饭都能怄得吐出来!”
    云舒最后一句说得有些粗鄙,她近乎是嘶哑着嗓子喊出来的。
    待说完后,她两手放在心口,一边喘气,一边连连拍着,面上一派畅快,隐隐还有些回味之意,末了终于开怀大笑道:“微臣何其有幸得遇圣主!有陛下为吾之君王,为吾辈女流当先引路,则后世姊妹,再不会重蹈吾之覆辙!”
    成璧听罢默了许久,终于启唇:“你那二娘不是个好的。云将军本性鲁直,一经挑唆竟也坏了。可要朕……”
    云舒闭了闭眼摇首道:“微臣并不多恨她了。谁会去耗费心力恨一个蠢人?且她也是女子,有那样邪毒低劣的想法,和男人千百年的规训脱不了干系。她这一辈子也就是只能在宅门里打转,要么,就是再给她儿子谋划云家那点不入眼的家产。她觉得她是胜者,那她就是,微臣不会在这条道上与她争。”
    “那你却是走了别的道?”成璧也听得笑了。
    “是,陛下。”
    云舒凤目翕张,平复了半晌,方安安稳稳地迎上成璧的视线。
    她仍旧面上带笑,那笑意却不再柔婉,反而多出了许多锐利的成分。某种自信混杂着野望,让她单薄的身躯陡然喷薄出一轮耀目华光。
    “微臣走的,是男人不敢让女人走的这条道。微臣将来要做的,是陛下朝中第一重臣,什么吏部左侍郎,日后只会被微臣踩在脚下。微臣不仅会是湘君司主,更要做吏部尚书,要做六部魁首,乃至做到一人之下的尚书仆射!”
    “说得好!说得好!这才是我赵成璧的伴读娘子!”
    成璧击节赞叹,旋即将她的手一拍,“有此大志,封王拜相已非虚话!朕等着你站到朕身前来的一天!”
    她两个一番畅想,襟怀开阔,大女子矢志报国,一时间只觉天大地大,无事不可为。然未来再美好,眼前仍有许多苟且。
    譬如卢卷这一处,个皴面黄牙的糟老头子,连赵成璧也不大想忍,是以提议道:“朕还是给你写道圣旨,让你早些和离罢。就是有纠葛也没什么,朕保着你便是。至于云家,多少要伤筋动骨,不过往年吃进去多少就得吐出去多少,朕最是公允,绝不会借机多占了你的。”
    云舒笑回:“陛下这是什么话?云舒又不是不知事的人,岂能蜗居在陛下荫护之下苟且偷安?微臣眼下不和离,其实还有些别的考量,需得寻一个时机才好了事。况且,纵然您已是帝王,强夺人妻亦是奇耻大辱。莫说卢家必定联合御史台参您,其他世家亦要栗栗危惧,害怕您一纸诏书将他们笼里的鸟儿都放出去呢!”
    “就是没你这事,参朕的帖子还少么?西洲将将兵败,朕宣政殿案头呈上来的就尽是些主和派的屁话了。暗卫知道朕不大爱看,可正经报奏里也不免裹了几本来,你瞧。”
    成璧在小几上随手翻捡一本,摊开,将眼儿凑上跟前确认片刻,随即道:“正在这儿了。御史台的笔吏写的倒是一手好字,字字句句都在骂朕罔顾天意、妇人无知、穷兵黩武!从前战事顺遂的时候这些话还鲜见,如今倒是如雨后春笋,一夜之间四处冒头。可笑至极。”
    云舒谨慎地接过奏折,垂眼略看了看。
    这是侍御史邹亮批评出兵的奏折,其实内核还是些老调重弹,然其用墨老道,一落笔便成就了才气满溢的一篇骈赋,气势雄浑直如排山倒海,言辞华美而犀利,却又不失之空洞无物,竟将个主和的屁话写出了三分新意。
    真真是笔如钢刀,对着个十来岁的姑娘横劈竖砍,连云舒这样的局外人也不免观之沮丧。
    然成璧许是虱子多了不咬,登基半年以来骂她的折子多如牛毛,只要不是她推行弊政真害了百姓,就是债再多也不压身,故而俏丽的小脸上仍旧安之若素。
    “骂你的,其实还有那么四五分是想让你向好,虽然那‘好’不过是他个人定义而已。一个皇帝做到头若是连骂声也没有,展眼望去,尽是些歌舞升平、歌功颂德,那便是骂的人都心灰意懒,只剩下贼寇、歹徒和看热闹的了。”
    “陛下果真通透!微臣叹服!”
    成璧将那奏折往犄角旮旯里随手一甩,笑道:“少来吹捧。你与朕从小在一处,是明白朕的,朕既选定你为可用之人,便不怕为你担责挨骂。卢卷那边,你真的不求?”
    云舒摇首:“不求。”
    “那就说好了,这段亲事存续期间,朕不再管你的闲事。可你也别委屈了自己,该闹则闹。卢家那老虔婆现在还要你天天请安立规矩么?”
    “嘴长在人家身上,微臣又不好卸了她去。规不规矩的都由着她说,反正微臣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好媳妇。卢卷心向老娘,总要全他的孝道,可这种道义要挟却与微臣没有半点相干。”
    说到这,云舒微一抿嘴,“这些琐事,微臣从前倒还不觉什么,如今竟愈发忍不下了,想是被陛下的壮烈豪气所感,这颗心已不在内宅方寸之间。”
    成璧点头认可,笑颜粲然:“是呀,闺房之外天高地阔。眼下那两个老的已都不如你,你若还冲他们服软,朕倒要瞧不起你了!”
    云舒忽地一挤眼,有意促狭道:“微臣可是渐渐地走出来了。然陛下早已是方外之人,怎么还常爱向某人服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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