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丹蓼的话乍一听不太友好,但其实是她说话太过直率。
    “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别人学绣花的时候我学骑马射箭。如果被你赢了,那才是有鬼。”万俟丹蓼说,“不过,以京中小姐的水准来说……你还算不错。”
    荔知笑道:“多谢夸奖,我会再接再厉的。”
    万俟丹蓼看了她一眼,嘴角扬了起来。
    荔知确信,就在今天下午,她们两人之间因为谢兰胥而有的那一层透明而模糊的隔阂,在弛聘和射猎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喜欢过琅琊郡王。”
    荔知忽然回头。
    万俟丹蓼骑在马上,一脸坦然地看着她。
    “但那只是我的错觉。我把对太子的憧憬转移到了琅琊郡王身上,如今我已彻底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本质的区别。”
    荔知对她的坦诚心生敬意,认真地听着她说的话。
    “琅琊郡王只延续了太子的血脉,却没有继承太子的风采。”万俟丹蓼一夹马腹,从荔知身边经过,“你留在他身边,要小心为上。”
    不远处,万俟绩数了几遍和荔象升的战利品,越数越不可置信,越数越眼睛瞪大。
    “真是稀奇,竟然被一个没骑几年马的小辈给赢了……”
    最小的万俟奢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朝还站在树林前的荔知和万俟丹蓼叫道:“你们两个还在聊什么”
    荔知连忙和其他人汇合,她左看右看:“殿下呢”
    “啊,殿下说累了,先回别院了。”荔慈恩说。
    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倒是十分符合谢兰胥的风格,荔知也没在意。
    众人满载而归,黑火帮着点火架锅,嘉穗嘉禾从猎物中挑拣出一些肥嫩的,为今晚的火锅做准备。
    万俟兄弟虽说没下过厨,但也不像京中男子那样,有着君子远庖厨的想法,三兄弟看嘉穗两姐妹忙不过来,七手八脚地上去帮忙。
    由于是第一次见到双生子,所以整个傍晚,荔知都能知道这样的声音:
    “嘉穗,帮我拿一下那个……”
    “我是嘉禾!”
    “嘉禾,兔子皮你要不要可以做一副手套……”
    “谢谢,我是嘉穗。”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别院被稀薄晦暗的夜色侵袭时,铜锅里的火开了,大家围坐在庭院里,感受着夏夜的凉风吹拂,面对着一桌新鲜美味的山珍,每个人的心头都充盈着阔别已久的自由。
    万俟绩感叹了一声:“恍惚中好像又回到了鸣月塔一样。”
    “鸣月塔有这么好吗”嘉禾不解道。
    嘉禾没去过鸣月塔,在她脑中,鸣月塔就是整日凄风苦雨的人间地狱。
    “比这里更好。”万俟绩摇头道,同情地看了一眼嘉禾,好像没去过鸣月塔,她的人生就白活一趟似的。
    嘉禾撇了撇嘴,全然不信。
    “殿下呢”荔知张望着,“怎么一会功夫他又不见了”
    “不知道,说不定是内急去了。”荔慈恩咬着筷子,目光飘向厨房的方向。
    荔知正说起身去找一找人,嘉穗抱着一个小酒坛走了过来。
    “这是我娘在乡下酿的梅子酒,大家都尝一尝,虽说不是什么琼浆玉液,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嘉穗揭开布条,酒坛里立即传出果酒独特的清香。
    荔知被吸引走了注意,暂时也想不起谢兰胥了。
    “你娘什么时候来的”她惊讶道,“你怎么没和我说”
    “我娘来看了看我们就走了,小姐正在宫中当值,我想着,这种小事也用不着让小姐烦心。”嘉穗笑道。
    “这叫什么烦心下回婶婶再来,一定要知会我一声。”荔知说。
    嘉穗笑着应了,给每个人面前的杯子里都倒了一杯梅子酒。
    万俟蠡是个酒虫,对酒之一道颇有研究,他端起酒杯,一脸陶醉地闻了闻,叹道:
    “回雪楼的好酒也不过如此了。”
    母亲的酿酒手艺被称赞,嘉穗和嘉禾的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容。
    正当大家对梅子酒赞口不绝的时候,万俟绩吸了吸鼻子,狐疑道:
    “谁还在厨房做饭我怎么闻到了蒸笼开锅的味道”
    万俟绩说完之后,荔知也闻到了那股蒸笼开锅,面粉蒸熟后特有的味道。
    她刚要起身去厨房看看,一个身影就从厨房里转了出来。
    谢兰胥一手端盘子,一手端碗,全神贯注在两只手的平衡上,走得拘谨僵硬,略微有些狼狈。
    荔知想要去迎,屁股刚离开椅子,就被一旁的荔慈恩给按了回去。
    她诧异地对上荔慈恩的眼神,后者对她狡黠地笑了笑,示意她坐着观看就好。
    谢兰胥走到围坐的方桌前,将手里的碗和盘子都放到了荔知面前。
    “这是……”荔知完全愣住了。
    碗是普通的白瓷碗,装的也是十分普通,甚至过于普通以至于卖相不佳的阳春面,瓷盘里的更普通了,四个说不上是方还是圆的大白馒头。
    愣住的好像只有她一个人。
    桌上的荔象升和荔慈恩,以及万俟兄妹等人,都是早有预料的模样,甚至就连黑火,都一副明白的样子在友善地笑着。
    所有的酒杯都被接连举了起来。
    “祝荔姑娘……”
    “祝姊姊……”
    “祝小姐……”
    谢兰胥也举起了为他倒的酒杯,望着荔知的双眼,缓缓道:
    “祝赖皮果——”
    “十八岁生辰快乐。”
    无数个酒杯一起向她举起,一张张笑脸真诚地望着荔知。
    “虽然姊姊的生辰还有几日,但我们都觉得,趁着休沐大家都有空的时候,提前庆祝比较好。”荔慈恩说道,“当然,给姊姊过生辰的主意是琅琊郡王提出的,我们只负责配合打掩护!”
    荔知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完全呆住了,无措的目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觉得滂湃的感情如海浪般冲涌在心头,堵住了她的喉咙,她怕一张口,就会忍不住哽咽出来。
    谢兰胥的脸颊上还残留着面粉的痕迹。虽然答案昭然若揭,但她还是问道:
    “这是什么”
    “这是郡王亲手做的长寿面和白馒头。”谢兰胥说,“吃了就变长寿果。”
    荔知忍不住笑了。
    “你一下午不见踪影,就是在忙活这个”她抬起衣袖,擦去谢兰胥脸上的面粉,“为什么要做馒头”
    谢兰胥踌躇了一会才说:
    “……赔礼。”
    “赔什么礼”荔知惊讶道。
    大约是睁大眼睛旁听的观众太多了,谢兰胥忽然变了脸色,高冷道:
    “不为什么,我乐意。”
    万俟奢竖起耳朵等了半天,听来这样一句话,气得差点被噎死。
    他瞪着谢兰胥,到底没敢对一个郡王大放厥词,只能斜着眼睛低若蚊吟道:
    “……不说拉倒。”
    虽然荔知再次追问,但谢兰胥打定主意不说了,她到最后也不知道他亲自做四个馒头,赔的是什么礼。
    吃饱喝足后,荔知等人一直在别院逗留到星光满天。像这种呼朋唤友,热热闹闹的快乐,荔知已经十分久违了。
    自双生姊妹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过的生辰。
    也是最难忘的一个生辰。
    月明星稀,众人骑马踏上回家的路程。
    途径十里亭时,荔知忍不住驻足长望,和她一样的还有荔慈恩和荔象升两兄妹。
    “怎么了一个破亭子有什么好看的”万俟奢说。
    “你懂个屁。”荔慈恩白了他一眼。
    所有流放之人,出京时都会经过这个十里亭,荔知还记得离京那日,大雪纷飞,亭上积着厚厚的白雪。
    流人们的哭声在十里亭处震天响地,她站在众人之中,被绝望的哭声环绕。
    如今旧地重游,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荔知心生感慨,正要将目光移开,忽然看见十里亭上的题字。
    她心神一震,再难移开目光。
    “怎么了”谢兰胥第一时间察觉她的异常,骑马走到她的身边。
    荔知张了张口,但是意识到有比语言更直接了当的选择。
    她抬起手,直指十里亭上的牌匾。
    谢兰胥看了过去。
    古铜色的牌匾,上书“郎返亭”三个字。其中的郎字,和密信上“螳螂捕蝉”的螂字,如出一辙。
    牌匾末尾,有着龙飞凤舞的落款——
    钱仪望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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