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门紧闭的茶楼前,挂着一个平时用于招揽顾客的大鼓。
    此刻,鼓声雷响,大袖飞舞。
    鼓声集结所有目光后,握着鼓槌的手落了下来,云色大袖掩映红色绸布,少年神色自若,风流蕴藉。一顶银质发冠束起长发,银杏在墨发间捧着一颗明珠。
    “昨日发生的事,想必大家已经知道了,诸位可否抽出些许时间,听我几句”
    “你这个黄口小儿是谁,我们凭什么听你的”城门前有人叫道。
    谢兰胥孤身一人,镇定自若面对数百义愤填膺的民众。
    “我的父亲,曾是东宫之主,我的母亲,是前朝公主。我是当今皇帝的嫡长孙,我的身上流着谢氏皇族的血液,但我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一样,过着侍弄农田,养马放牧的日子。”
    谢兰胥清朗有力的声音在寂静中像涟漪一样层层荡开。
    “翼王万俟传敏举起反旗,派二十万大军疾行军至鸣月塔边境,意图毁我家国安宁。虽然战事还未爆发,但我们已到了战争的关键时刻。”
    “有人认为,只要远离鸣月塔,干戈就不会降临己身。但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鸣月塔能否抵御这场蓄谋已久的谋逆,关乎着每一个人的生死存亡。鸣月塔一旦失守,中原便门户大开,万俟传敏就会带着他茹毛饮血的铁骑血洗目之所及的每一个地方。诸位是愿意自己的妻儿老小安居乐业,还是东躲西藏,每日活在担惊受怕之中”
    谢兰胥沉静的面容,镇定的语调,有条不紊的陈述和安抚,让一部分受到煽动的平民重新拾回冷静。
    最最安抚人心的,是东宫二字。
    废太子谢松照斩于两年前,但他在百姓心中留下的痕迹,再过二丽嘉十年也不会消退。
    “不能挫败万俟传敏的试探,战事便不会截止。”谢兰胥说,“我是谢家子孙,也是燕朝百姓之一。若战事起,我会身先士卒,战斗在最前方。我将为保卫每一个人而战斗到最后一刻。”
    “烽火不息,决不罢休——”
    强风卷席,少年云色的大袖在风中如军旗簌簌作响。他以少对多,以弱对强,仍然神色坚定,语气沉着。
    宛若松风水月,亦或仙露明珠。
    谢兰胥的每一个字都凝练有力,他和城门前的数百平民遥遥对望,直到他们脸上的神情被敬畏取代。
    “诸位若是信我,便请返回住处静待都护府安排。我也会和大家一同留在城中,绝不会独善其身。”
    在谢兰胥的以身作则下,围堵在城门前要出城的百姓终于退让了。
    他们渐渐散去,留下城楼上瞠目结舌的将官们。
    余敬容灵光一闪,对梁预说道:“大人,民心不稳的时候,有个皇室中人坐镇无异是件好事。不妨让他一同参与军议,也好稳定城中民心。”
    “让他参加军议他是被发配过来的,不是来当监军的!”梁预一脸的不赞同。
    “只是让他参与军议,行兵布阵当然还是由将军们来。”余敬容说,“大敌当前,鸣月塔经不起再来一场内乱了。他是废太子之子,又是皇帝嫡孙,有他坐镇军中,也好展示我们死守之心。”
    余敬容的话说的在理,很快便有人附和。梁预虽然不太高兴有个身份尊贵的人过来压自己一头,可也没更好的方法,最后只得敷衍地点了点,让左右手去城楼下请谢兰胥上来。
    谢兰胥听完前来传话的将士的话,沉稳走上城楼。
    如他计划一般,他顺利获得参与军议的资格。
    也如他计划那般,狂妄自大的梁预对他成见和敌意颇深,根本听不进他提出的任何建议。
    军议在都护府官衙召开,结束时,已经夜色浓深。
    余敬容邀请他在官衙住下,谢兰胥借口要回去收拾东西,乘马车连夜返回马场。
    “殿下可有什么东西落在马场”余敬容说,“若是不太重要,可让小吏代为取来。”
    余敬容本是好心提议,却见谢兰胥略微愣神,似乎并未想过这个问题,且一时也想不出答案。
    “……有一些私物。”谢兰胥回过神,微笑道,“还是我亲自跑一趟的好。”
    余敬容压下疑惑,揖手道:“也好。”
    谢兰胥离开后,余敬容也去和他在官衙中的好友会和。两人秉烛夜谈,商议如何御敌,同时也说到刚刚离开的谢兰胥。
    “……没想到殿下年纪轻轻,便颇有崇论闳议,不仅三言两语平息了民乱,让人大吃一惊,还对行兵布阵也很有研究。实乃昆山片玉,桂林一枝,让我等老人也自愧不如啊。”
    余敬容叹了口气,说:“最要紧的,是胸襟宽广,高风峻节。”
    “哦敬容你可是鲜少夸人,我倒好奇殿下做了什么,让你给出如此评价——”
    “若不是我几次三番谏言,殿下也不至于去往蓬溪马甸养马。可他对我,竟是丝毫没有怨怼之心。”
    “这一点,不得不让人想起他的父亲……传闻果然说的没错,殿下有其父之风。”好友也叹息道,“若太子没有出事,顺利登基,不知会是怎样的一个盛世……”
    “慎言——”余敬容严色道,“此事圣上已经盖棺定论,你我不要多谈了。”
    两人复又谈回如何镇压翼州反叛。
    另一边,谢兰胥所乘坐的马车,已经抵达溪蓬草甸。
    马车在小院前停了许久,久到马车夫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到了。”
    片刻后,车门才被推开,谢兰胥缓缓下车。
    车夫还要返回城中,向他告退后,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谢兰胥看着近在眼前的小院,双脚却一动不动。
    余敬容的问题始终在他心中回荡,马车上的一路,他一直在搜寻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迫切地想要返回溪蓬草甸的原因。
    他的理智仍懵懵懂懂,脑海中的本能却勾画出一幅少女画像。她披着火红的狐裘,站在满树欲燃的杜鹃花下,背对洁白的雪原雪山,似喜似哀地望着他。
    答案清晰后,他转身离开。
    即使心之所向,就在咫尺之遥。
    第52章
    “阿鲤, 你看。”
    东宫四处低垂的紫纱在夜风中摇荡,太子妃取下廊道上的一盏灯笼,拿走灯罩,微笑着问道:
    “阿鲤可知这是什么”
    此时的他, 尚没有母亲腰高。
    虽是正妻嫡子, 母子二人却生活在一座只有两个老仆的寂静宫殿。父亲已鲜少露面。
    “火。”他说。
    “对,是火。”
    太子妃将食指置于火上。
    火苗在风中蹿腾, 舔舐着她苍白的指尖。
    谢兰胥凝目观看, 发现母亲神色痛苦, 额头和鼻尖渐渐渗出热汗。
    尽管如此,她依然没有将手指收回。
    直到火苗舔舐下的那一块皮肤明显肿胀起来, 她才将手指从火焰上移开。
    在空气之中,炙烤过的指腹很快变色, 一个肉眼可见的水疱鼓了起来。
    太子妃脸色苍白, 额头和鼻尖上全是汗水, 但她还是冲谢兰胥安慰地笑了笑,取过一枚在火上烧过的银针, 挑开了水泡,将鲜红湿润的手指递给谢兰胥看。
    “母亲受伤了。”谢兰胥讶异道,“为何我没有受伤”
    “因为你在火里待的时间还不长。”太子妃忍痛笑了,“若再迟一些, 你的手可能就废掉了。”
    “可庶弟说……”
    太子妃脸上的哀伤让他止住了口。
    这哀伤无关他人, 因他而起,也因他而伤。似哀悯, 也似无望。
    他总是不经意间伤害他人, 他甚至分不清是哪一句话, 哪一个字令人所伤。
    “阿鲤, 世上有很多危险的东西,尽管不会让你感到疼痛,但依然能让你丢掉性命。你一定要记住这些东西,然后避开它们。”
    “如果有人告诉你,置身火海就能温暖全身,那你就让他先你而去。”
    太子妃笑了起来,但他觉得她在哭,之所以眼里没有泪,不过是因为内心的业火将其烧干了。
    “阿鲤,你是特殊的孩子,你若轻易将人言当真,迟早丢掉性命。”她说,“……想要你丢掉性命的人,太多了。”
    “你要记住,人们往往言不由衷。行必由道,察其言,观其行,无人能够在行动中隐匿自己。”
    谢兰胥问:“母亲说的话,我能相信么”
    “……不要用耳听,要用心去听。即便是我也一样,阿鲤。”
    回忆戛然而止,因为他不知不觉走到了几次和荔知相会的山头上。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山坡上那个熟悉的身影。
    夜风吹过,草甸上的一切都愉快起来。
    草叶摇曳着尖端,婀娜地摆动,汇聚成碧绿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打向山头。
    枝头的杜鹃花如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飘洒。花香如丝如线,飘荡在无边的夜色之中。
    荔知坐在山头,足衣和布鞋都在身旁,一双雪白的赤足浸入树下蜿蜒而过的溪流,出神地望着远处朦胧的夜色,连头上不知何时落了杜鹃花瓣也浑然不知。
    那一刻,他像是涨潮被淹没的河畔,整个胸膛都鼓胀起来,而口舌却又被淹没,他的所有魂灵,都因这股莫名的悸动而柔和起来。
    兜兜转转,阴差阳错。
    他还是回到了原点。
    “阿鲤”
    荔知先发现了他,急忙站了起来,却忘记脚下就是溪水,裙摆浸入水中,水痕很快向上蔓延。
    谢兰胥穿着皂靴踏入溪流,一步一步向她走去,最后停在荔知面前。
    荔知抬头望着他,眼神惊讶不解,似乎并未料想今夜他会回到蓬溪马场。
    他也未曾想到。
    荔知等着他先说什么,但他放任自己随心而出的第一句话竟是:
    “你为何不想嫁我”
    荔知先是诧异,然后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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