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了一个梦。
    周遭景物都呈现一种昏黄的古老色调,空气中瀰漫着杂讯般的黑点,画面还断断续续的。我似乎飞在高空之上,俯瞰着这个世界,底下可能是某种大型建筑物的规划建地,堆放着各种建材,不过看样子正处于停工状态。
    ……好像盖得不是很顺利?我脑海中莫名冒出这个念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说时迟、那时快,整个地面突然开始震动,漫出黄土色的烟尘。是地震吗?我愣了愣,想再拉近视角,无奈梦境真的不是我能控制的。
    更让我惊讶的还在后头──地底下忽然鑽出了隻体型庞大的四脚爬虫类,像是蜥蜴,但更像我常会在路边看到的那种,见人就跑俗名为「四脚蛇」的生物。牠覆满鳞片的头颅在沙尘中若隐若现,不停转动的眼珠里是对诡譎的竖瞳,远远地,我见牠咧开了嘴,模样像是在狞笑,然后,一旁才盖不到一半的水泥建物应声而倒。
    那大蜥蜴……已经修练成妖了吧?而且是隻地域性很强的妖物!我皱起眉。其实,人与妖魔鬼怪争地是很常发生的事情,只是看后者想不想计较、有没有能力计较罢了,大多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受不了就搬家,他们吃的亏要比人多得多了。
    可是,这种懒得介怀的「让与」原本就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若遇到不肯让的妖魔鬼怪,便会酿出我梦境里的这种灾害,盖房子的话怎么盖怎么倒,开店的话怎么开怎么赔,完全就是「没沟通好」所造成的。
    一再出事后,比较常见的处理方式都是做法事给甜头或暴力镇压,哪个较理想很难说,视个案而定,如大蜥蜴这类採取疯狂行动的妖物,几乎都得以第二种方式才能解决。
    我很专注在记忆这个梦境,因为我明白,拥有特殊体质的人所作的梦,通常都具有一定意义,有时是预知,有时是告诫,我就曾照着梦境中的指示避过一场近水的灾祸。
    紧接着,我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妖物的头顶上空──其一是名女性老者,花白的发梳成了圆髻,盘在头顶,身形浅淡呈半透明,约莫是人魂;其二是个小女孩,长长的头发和衣袂在风中飞舞,那身影,我极其熟悉。
    胸口一紧,有种陌生的情绪浮升,我竟无法辨析。
    「如果我守住这里的话,你还会回来吗?」我听见小女孩软糯的嗓音,淡淡的,有种刻意压抑的哀伤。
    闻言,老者轻笑了笑,苍老的面容上,一双眼泛着温柔的光芒。
    「会的。」老者点点头,目光转向底下被妖物所破坏的建地,「这是……我的梦想,希望将来,这里能成为化育诸多英才的地方。」
    小女孩默默听着,而后伸出了手。
    「那好……我来,由我来守护这里。」指尖一抬,粗大的树根自地底下窜出,飞快缠绕住大蜥蜴庞然的身躯,将之拖入地底。「但你一定要回来找我,不要忘了,一定要回来找我。」
    闻言,我忽觉胸口刺痛,就像被人拿着槌子用力敲了一记,然后,不知怎么地,我认为我似乎能猜到老者接下来的回应。
    ──她绝对不会忘记的。
    「不会忘的。」果真下一秒,就见老者缓缓摇了摇头,许下誓约般慎重地说道:「梧桐,我绝对不会忘的。」
    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梧桐也不在,手机闹铃居然被我迷迷糊糊中按掉了,好在我只是睡晚了半个小时,快速整理一下衝去上课还来得及。
    从三点多上到五点,下午两堂课结束,走出系馆的同时,我接到书怀学长的电话,找我一起吃饭。这次,我没怎么考虑就应了好,毕竟学长都肯陪我千里迢迢搭车去找那间咖啡厅,之后还跟着在医院耗了一整晚,我再让他吃闭门羹,岂不是太过分吗?
    而且……而且……
    算了,第二个原因容我消音,不然又要折磨脸皮了。
    我们约在图书馆门口,学长约莫睡得还不比我多,却依旧精神奕奕,而且感觉心情不错。见他站在图书馆前的阶梯旁,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跟我稍早作的那场梦有点关联。
    「学长,你知道我们学校的创校校长是谁吗?」走近站定,没等学长开口,我就抢先一步问。
    学长偏了偏头,目光往右偏,露出正在思索的表情,沉默一会儿后才答:「名字我听教授提过一次,好像姓季,是个女校长,全名记不清楚了……校网说不定查得到。」
    我頷首,转了个方向迈出步伐,一面走一面说:「好,那我回宿舍后再查查。」
    「怎么忽然对创校校长有兴趣?」学长纳闷地道,脑筋也动得快,又随即追问:「是梧桐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是她跟我说了什么……是我好像梦到她的过去了。」我的语气虽透着迟疑,内心直觉却十分篤定。
    如果没想错,那个梦境的场景应该是学校刚动工的时候。我以为梧桐是后来才进驻图书馆的,但梦里,她却一开始就在了,还跟那个老者约定要守住学校,而老者口中所说的话,让我将她跟创校校长联想到了一处。
    这个梦若是真的,梧桐离不开学校的原因就不是被本体绑住,而是她不愿离开,或者说……不能离开!她得镇着学校底下那隻巨型蜥蜴般的妖物,并等老者回来,否则学校早就被弄垮了。
    难怪,我以前就曾感到疑惑,为何一名修行千年以上的精灵,还不能离开本体?当时我以为是她的根基不够扎实,并没有多想。
    和书怀学长简略说了大概,他听完后却轻蹙眉,不解地说:「既然你想知道,问梧桐本人不是最直接吗?」
    我的脚步略一停顿,而后对他摇摇头。
    「她不是对我撒谎了吗?」我扯了扯嘴角反问,心里其实有丝不舒服,但很快又压下情绪道:「至于把梧桐交代给我的直属学长,从他的态度来推,他可能多少知道一些,却不肯明讲──我觉得有股阴谋的味道!」
    就算学校底下压了隻大蜥蜴的事被我知晓了,又有什么关係?思来想去,我认真怀疑,是身为使者的学长担心梧桐会出什么意外,需要个人时时关注她,又怕等他毕业,我得知大蜥蜴的真相后落跑,才不告诉我!也叮嚀梧桐不能说。
    好吧,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当初那句「梧桐很重要」的深意了。
    书怀学长对我说的话似懂非懂,倒是后面那段话,被他选择性解读成了「直属学长故意捉弄我」,让我啼笑皆非。看来,他果然对慎行学长很感冒!实际上,真要我形容的话,慎行学长对我而言比较像是「哥哥」,一个会以身作则、偶尔作贼地教我道理,发神经时幼龄化撒撒娇,平常却很照顾我的哥哥。
    所以即使会握手、搂抱什么的,我也并没有对慎行学长產生什么男女之情。
    总归一句,某人大可安心。
    「有了!创校校长,季时雨,这里有她的照片。她好像是在校舍建筑初期,四处奔波积劳成疾过世的,其他没有写得很清楚……水天湖上面的时雨亭就是以她来命名。」坐在简餐店里,书怀学长用手机查了校网的资料推给我看。
    水天湖是我们学校的中心湖泊,还养了天鹅,名称取自「水天一色」,上头的时雨亭是着名情侣幽会地点,我这是第一次听说命名由来。
    不出所料,照片中的季校长的确就是我梦境中的老者。这么说来,我梦到的时间点在她过世之后?既然如此,她最后又去了哪里?进入地府投身轮回了吗?
    「不过照你说的,假如梧桐一直在等季校长……这么长时间,很寂寞吧。」书怀学长忽然正经感性了一下,害我有点不习惯,但我认同他所言。
    世界上最难熬的,莫过于等待,等待的时光能抹去很多珍贵的情感,让一个人从满怀希望变得意兴阑珊。可是……
    「她会回来。」不晓得为何,我竟无法自控地脱口而出,「季校长给了梧桐承诺,她就一定会回来,无论多久,无论以什么方式。」
    问我根据?我只能说是直觉,我认为季校长不会放着梧桐不管,让她孤孤单单。更何况,梧桐还得花费心神制住妖物,每天简直劳心又劳力,怪不得她老是想睡。
    书怀学长盯住我半晌,我亦困惑回望,接着他转开目光,面上若有所思;见状,我没打扰他,而服务生也正巧过来送餐,我便暂时将注意力放到了晚餐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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