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莹的告别式,我没有去。大概对我这种人来说,那种与亡者道别的仪式并没有太大的意义吧。
    但心里有个声音隐隐约约告诉我,我只是害怕和她真正道别,好像去了那个现场,一切就都结束了。
    而我和卉莹的联系也会就此终结。
    我想,我是真的害怕,也没有勇气接受这个事实。
    对于梧桐自作主张,透过她所谓的各种「道上朋友」协助,把书怀学长引来见我的事,我并没有多作表示,毕竟就结果而言,我确实得到了解脱,只是梧桐主动出手让我有些意外罢了。
    会面之后,送走了书怀学长和卉莹,连日来我便只会趴在图书馆偏僻的自习桌上发呆,觉得思绪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做,有股鬱结的情绪在胸口盘桓不去,偏偏,又无法宣洩出来。
    手臂麻了,正想换个姿势,有股温柔的力道就从我头上拂过,随之而来的是梧桐轻轻的叹息声。
    我抬眸微讶,梧桐微鼓着脸摸我的头发安抚,动作有些笨拙。
    「阿慎太坏了,居然把你扔给我照顾……」她用绵软的童音抱怨,很像小孩子闹彆扭。
    阿慎是直属学长的暱称,梧桐都亲近地这么唤他。
    但是,学长当初不是要我照顾梧桐吗?怎么被梧桐一说,却反过来了……
    还是说,学长对我撒了善意的谎,目的是让我多亲近梧桐?
    真的太坏了!
    「比起神经粗的阿慎,你的确不适合当使者,也幸好不是。」梧桐正经的口吻搭配娃娃音,听起来有些逗趣,却让我心里暖暖的。一会儿后,她温声劝道:「以柔,想哭就哭,这里没人取笑你。」
    有也会被你从四楼甩出去吧?我噗哧笑出声,但随即嘴唇一瘪,泪珠就那么不受控地从眼睛里滚出来了,一发不可收拾。
    「怎么办?梧桐,我好想她,真的好想她……」
    之后好一段日子,那间曾经充满笑声的寝室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没有人会再将从家里带来的水果、特地买回来的点心塞过来给我,没有人会再半骗半哄地拖着就爱泡在图书馆里的我到处跑,没有人会在天冷的时候提醒我多带一件外套,没有人会在我难过的时候说笑话逗我笑了。
    为什么要将我珍视的朋友带走呢?
    她还那么年轻啊,为什么就要带她走呢?
    「她说,」这时,梧桐忽然微微偏过头,略显彆扭地道:「以柔最爱逞强了。如果我以后不在了,请帮我多陪陪她。」
    微微愣了一下,我才会意过来梧桐是在转述卉莹说过的话。
    转述她的那些放不下。
    「我不能让她走不掉,对不对?」自言自语着,我握起双手,又缓缓松开,再握起,再松开,一连重复了数次,最终环起双臂,自己拥抱着自己。
    让亡者无法安心离去的,总是对还在世的亲友们的牵掛,以及,仍在世亲友们对亡者的念想。
    那对亡者来说,都是束缚。
    将整颗头埋到臂弯里,我闷声直哭,而梧桐始终站在旁边陪我,手掌一遍又一遍抚过我的发丝,似乎也想将我脑袋里混乱的思绪和复杂的心绪抚平。
    所以,我才不适合成为使者,即使频频有人提出收徒,我多年来依然没有答应……因为除了「看得见」的天赋外,我与平凡人并无不同,且容易感情用事,并不适合承担重任,人贵自知。
    然而,我并不想被人磨掉这种性子。
    因为没有真正的亲人,我总是格外珍惜友谊。
    起初,迟迟不肯帮卉莹的忙,或许就是私心地不希望她走。
    但现在,我必须要让她走了,即使再捨不得,都必须让她走了啊。
    啟口,我无声地道出一句话,然后用力抿紧了双唇。
    「再见了,我的朋友。」
    那天,在梧桐的劝慰下哭一场发洩过后,整个人果然復原不少,大多数的悲伤因子彷彿都跟泪水一起被蒸发了。
    不过,轻松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很快又开始忙碌。
    忙碌的起因是隻狗,和牠生的一窝小狗。
    当我在图书馆里看见牠的时候,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原因并不是图书馆里禁止动物进入,而是牠的状况简直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
    牠已经死了,而且死时的状态非常恐怖。
    骇然起身,我握紧了拳头,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发颤,当然害怕是有的,但更多的是痛心──那是隻母犬,可以看出分泌了乳汁而鼓胀的胸腹,但头的侧边却凹陷进去,一片血肉模糊。
    牠远远地站着,示好般摇着尾巴,好像很开心终于有人注意到了牠。
    呆呆注视着一身黑色毛发的母犬半晌,旁边响起了梧桐的哈欠声,我偏过头,正巧望见她揉了揉眼睛,飘飘然地往黑狗走了过去,绕牠转了三圈。我正疑惑梧桐想干么,就见她伸手拍了拍黑狗的头。
    形体一阵模糊后,黑狗恢復成了毫发无伤的模样,而梧桐頷了頷首,貌似很满意。
    然后,我听见梧桐正经八百地问:「想报仇吗?」
    身体重心一歪,我差点摔倒。扶着桌子站稳了后,我赶紧跑上前,紧张地问:「什么什么,要报什么仇?为什么要报仇?」
    梧桐慵懒地抓了抓脸,感觉像还没完全睡醒。「你看不出来呀?牠那伤是被打出来的,既然被人家打了左脸,就得打回去。我想光打回去还不够,应该附加利息──」
    「等等,不是这样吧!不是说被人打了左脸,右脸也要让对方打吗?」我感觉不对,立刻打断她。
    梧桐这会儿清醒不少,嘖嘖两声,还拿食指戳我的太阳穴,「《汉摩拉比法典》!」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吧?我正斜睨着她,前方黑狗却突然对我们「汪」了一声。我将目光移到牠身上,只见牠退后两步,又接着对我们汪汪叫。
    咦,这是要我们跟着牠?内心猜测,我尝试着朝牠走近,而黑狗似乎明白我会意了,又摇摇尾巴,转过身朝楼梯的方向跑去。再度迈出步伐前,我看看梧桐,确定她也没反对地跟上来了,才急匆匆地往楼梯口快走。
    黑狗已经等在那里了。我一走近,牠便跃下楼梯,有些心急似地走在前方引导,但我却不能走太快,得装个正常人,毕竟在我眼里看来,是旁有精灵前有狗,可是别人看来,我只是独自一人行走。
    绕过工科建筑系馆,出后门,黑狗带我们拐进一条小巷子,越走天色越阴暗;我抬头打量,才发觉是因为周边房舍盖得近,屋簷或遮雨棚几乎连在一起,才导致阳光照不太进来,有也仅是溜进一两道纤细的光线。
    「梧桐,你还能再走吗?」我怕梧桐离自己的本体太远,行动起来会很吃力。
    梧桐频频頷首,让我放心。
    最后我们来到一个破旧的废仓库,仓库里堆着木材、帆布还有些我喊不出名字的杂物,而且因为前些天下了场雨,仓库内还残留积水,导致溼气和霉味很重,让我闻了不禁微微作噁,但仍按着胸口将那种不适的感觉嚥下。
    隐隐约约间,我听到低低的呜咽声,有气无力地哼着,让我感到不妙。
    发觉黑狗已经站在一个定点望着我了,我连忙小跑步趋前,一眼就瞧见在一块还算大的破旧布巾里,包裹着四隻小小的黑狗,身体非常瘦弱,看起来应该出生不到两週,还没断奶。
    我小心翼翼地蹲下身,逐一去碰触四隻小狗的身躯,确定牠们虽奄奄一息,但都还活着、身体也暖暖的之后,放松地吐了口大气。
    不过接下来我困扰了。我知道黑狗想请我救牠的孩子,再继续待仓库牠们可能就要饿死了,但这是我头一次接到此种「委託」,后续该怎么做半点头绪也没有,旁边也没人教……梧桐不算是人。
    「难不成要送收容所?」我皱了皱鼻子。听说部分收容所的环境不是很好,光想就让我不太乐意,可是除了收容所外,我又想不到其他安置这些小狗狗的办法。
    而后,梧桐也蹲到我身边,柔顺的长发曳到地面,蜿蜒出美丽的波浪。
    她安静望着那瘦小的四隻狗狗,几秒后驀地抬头看我。「学校不是有个跟动物保护还是什么有关的社团吗?」
    经她提醒,我才想起校内确实有这么个社团!似乎还负责帮忙照顾校内的几隻校狗,之前校庆时还跟校外团体合办过猫狗的领养活动。
    諮询对象有了着落,我赶紧到附近住家敲门,要了个中型纸箱,将那条布巾连同小狗们移进纸箱里,过程中牠们不断嚶嚀,好像十分不安,我只得尽量将动作放轻再放轻,生怕让牠们不舒服。
    小狗狗在脏乱环境中大概有好些日子了,再加上母犬死亡,浑身脏兮兮的,又散发着怪味;我没有照顾宠物的经验,更不敢随便为小狗们清洗,只得加快脚步返回学校,再往社团大楼的方向跑,梧桐和黑狗也跟在后头。
    唉,下堂课势必得翘了……我想想,这个月的生理假貌似还没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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