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的祕密,啊,或许该说,是大四直属学长和我的祕密。
    开学后没多久,我就知道直属学长拥有和我相似的体质,当他提着一袋「贡品」来认我的时候,俊逸的眉眼笑得弯弯地,如同弦月,双眸中央像镶了两枚透亮的琥珀石,色泽浅淡,却清明有神。
    他说,我们肯定很有缘份,而我盯着趴在他肩膀上的小精灵,半晌后,忍不住跟着笑了。
    学长已经是名「使者」,但我不是,也没打算走上这条路。
    科技与文明攀向巔峰,人逐渐背离了古老的信仰,馀下空有其表的虔诚;无数曾受到供奉的神祇、妖鬼、魔物与精灵遭到遗忘,失去了归依和香火,在尘世漫无目的地飘飘荡荡,不经意便会酿成灾祸。
    而将这些无根浮萍般的存在引领向安寧之地的,便是「使者」。
    使者并非一般公认的正式职业,也没有什么明面上的组织,说白一些,它只是一群拥有天赋,再经由学习、传承而得以施行特定仪式和祭典的人士的通称,但彼此之间拥有紧密且频繁的交流,若团结起来,能力和影响力也是很强大的。
    而与这些能力、影响力相应的责任,当然也透过这种方式被一代代交接了下来。
    身为使者的学长在校内小有名气,七成是因为帅气,其馀三成则是源于他跟「降妖伏魔」、「收惊」差不多的特殊能力;当然,他不会将自己的身分掛在嘴上,毕竟说了也没人信,只偶尔会和我提一提。
    大四毕业的前夕,学长将我拉到图书馆书库,难得严肃地板起脸孔。
    我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在各个书柜东敲敲、西敲敲,等敲到倒数第三个书柜时,才有个女孩子睡眼惺忪地从柜子夹缝里鑽出来,用力打了个哈欠。
    我轻呼。入学近一年了,我三天两头跑图书馆,但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书柜里躲了个精灵。
    很可爱的一个精灵,外表看来是七、八岁女孩子的模样,绸缎似的长发包裹着小巧白皙的脸蛋,衬得她像个精緻的瓷娃娃。
    好吧,我承认,拿瓷娃娃比喻精灵有点太奇怪了。
    「梧桐,这是我学妹。」学长毫不怜香惜玉,使劲拍了我的背脊,将我拍向前介绍道。
    很痛!我想我当下的脸色绝对不好看。
    还揉着眼睛的梧桐抬起小小的脸看我,用困惑嗓音细细地喊了声:「……学妹?」
    小女孩软软糯糯的声音,犹如一枚羽毛在人的心上轻轻搔痒,铁錚錚的男子汉都会融化,更何况是我。
    「学妹!我要毕业了。」下一秒,学长很亲暱地搂住我的肩膀,还搓搓我的手臂,害我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头皮整个发麻。
    相处快一年,我早就明白这是种另类的撒娇方式,学长专属的。
    「学长,你有话可以直说,用不着这样,真的。」我挣脱开来,往周遭顾盼几眼,幸好没人。
    等回过头时,我便迎上学长异常认真的目光,微微一怔,但回神后亦未啟口,只是等着学长主动出声。
    「帮我照顾梧桐,她很重要。」片刻后,学长慎重地说。
    这回,我愣了足足十秒。
    呃,帮他照顾一个……不必吃不必喝的瞌睡精灵?我僵硬地转过头,注视半个身子掛在书柜外,垂着头打呼嚕的梧桐,沉默了。
    梧桐是名木精灵,本体被打造成了书柜,因此只能寄居在柜子里,活动范围很受限制,大概以学校为中心,方圆一百公尺就是极限了。刚听说这件事时,我皱眉很怜悯地问她痛不痛,但梧桐只淡淡瞥了我一眼,打个哈欠就不说话了。
    虽然外表跟声音是个小孩子,但年龄肯定不是。我觉得我跟梧桐很有隔阂,几次试图与她交流,她都不太搭理我,不是睡觉,就是放空;不过,在学长将我介绍给她认识后,我在图书馆里见到梧桐的机率确实多了起来──某些精灵的性格是很排外的,没受到认可,就见不着他们的面,梧桐约莫是其中之一。
    偶尔,她会罕见地表现热心,因为梧桐是个书库通,有什么书想找,问她一声,她都能立马掏出来,无论书被塞在哪个偏僻的角落。
    若不是个精灵,我觉得她很适合当图书管理员,肯定很优秀。
    后来之所以跟梧桐熟稔起来,是我身边出了件意外的缘故。更准确而言,意外并不是出在我身上,但我由于体质遭到了波及。
    那几天,没课的时间我几乎都赖在图书馆内,坐在离梧桐很近的地方,念书念到晚上图书馆闭馆,彷彿这样就能找到安寧。我本以为梧桐不会理会,甚至怀疑天塌下来了瞌睡精灵也只管睡觉,直到「她」终究找了过来。
    透过窗户玻璃,我注视着站在座位斜后方的半透明白影,眼睛一涩,又赶紧低下头,将视线集中到书本上。
    上週还住在一起的人,忽然就成了这副模样,毫无预警。当几天前刚进房间,发现熟悉的室友竟以这种姿态站在我桌边时,我立刻转头夺门而出,不敢面对现实。
    明明只是週末回家一趟,她却回不来了。
    当天,我缩在关闭的系馆门外哭了一整晚,而她没有跟过来。
    从那之后,化为一缕芳魂的室友始终站在我的桌边,我出门前,她站在那里,我回房,她站在那里,等我爬上床了,她仍旧站在那里,不发一语。
    冷静下来后,我自然问过她想传达什么,毕竟我是她唯一知道能跟「另一个世界」交谈的人,可她却给了个我无法接受的答案。
    「以柔……让他们,拔掉我的呼吸器吧。」
    她说,她被捲入了酒驾车祸,目前躺在医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家人还不愿意放弃她的生命,但那样,太痛苦了,不仅家人痛苦,只能站在旁边看着,却无能为力的她也很痛苦。
    她的身体还活着,让她成了尷尬的存在,既无法回到肉体,亦无法归去。
    然而,她没考虑到的是,请我去转告家人拔掉她的呼吸器,对我而言,同样是难以言喻的负担。
    胸口像是被狠狠扯裂一般的疼痛,让我几乎快要窒息。
    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再次转身逃跑了。
    图书馆书库是梧桐的地盘,再加上学长将她……咳,「委託」给了我,所以在书库的时候,其他寄宿在图书馆跟学校里的弱小妖魔鬼怪一般不敢来吵闹,或者找麻烦,而且他们也曾被「震撼教育」过。
    记得是两个半月前吧,有名情伤自杀的商管系女同学跑来找我,因为学校掩盖得好,事件并没有上新闻,所以知名度低;该女同学死后才觉得后悔无比,想寻求一点安慰,不断央我去找当初拋弃她那名已转学的前男友,至少要把她娶回去。
    那几週我被她闹到精神耗弱,但又同情她的遭遇,虽没伸出援手,却也耐心十足地听她数落前男友的不是。
    结果,天生喜静的梧桐先受不了了。她鑽出木柜,拖着长长的衣襬、拧着眉心走到我桌边,用同样长到吓人的头发捲起仍喋喋不休的女学生,从图书馆四楼直接甩出去。
    「吵死了……」边用饱含着睏倦的嗓音埋怨,她还边伸出头发揉我的头,然后缓缓踱回书柜里。
    我感到很惊悚,直觉那动作是个威胁──「下次再有人这么吵,你不出声阻止试试看?我连你一起丢。」
    所以,当室友的魂跟随我到图书馆站了几天,而梧桐又再一次从书柜内移动到我桌边时,我反射性就以为她打算把室友丢出去。
    我从位置上跳起来,尚未啟口,便听见梧桐问了句:「你不困扰吗?」
    「不会!」我用气音急道,用力摇着头说:「别丢她,她也是……不得已。」
    梧桐抬眸注视我,难得清醒的眼神颇有深意,却没多说什么。
    接近闭馆时间,我收拾东西离开了书库,但室友并未跟在我后头。走到门口时,我还困惑地回头观望,甚至稍候了下,却迟迟不见她下楼。
    半夜,室友也没回宿舍,我怀着满腹狐疑上床就寝,等隔天醒来发现她又站在我书桌旁了,才将疑惑搁下。
    不过这天,室友没来图书馆,倒有个意料之外的人找来了。
    「……萧以柔?」
    略带迟疑的叫唤声传入耳中时,我正埋首抄笔记,抬头只见一个五官神韵有些熟悉的男同学站在桌边,手上还拿着张照片。视线越过他的肩颈,我瞧见梧桐垂着脖子爬进书柜里的身影。
    「我是。」放下笔,我礼貌性地起身,不解询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同学轻皱了皱眉,表情欲言又止,好像在思索从何说起。半晌后,才轻叹出一口气,自我介绍道:「我是卉莹……庄卉莹的哥哥。」
    我愣了愣,视线有一瞬间產生模糊。待回神,才重新将目光焦聚放到眼前身形修长挺拔,面容却有些疲惫的人影身上。
    庄卉莹,正是我那遭遇车祸的室友的本名。
    后来,年纪大我们一届的书怀学长说,他是在卉莹的记事本里发现的照片。
    在家整理东西时,卉莹车祸时背的随身包包忽然从架子上掉下来,里头的东西散了一地,掉出来的也包括那本记事本,记事本里夹着我和卉莹拍的合照,内页则记录了我的本名和联络电话。
    合照的背面,则有被剪贴黏上去的几个字:「找以柔」。
    我接过照片看了看,那些被剪贴上去的文字跟卉莹的字跡确实相同,就不晓得是谁搞的鬼;我不觉得书怀学长光看了这三个字,就决定跑来找我,一般人首次碰到怪力乱神,总是要寻各种理由作科学解释的。
    「我打过电话给你,但无人接听……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有种感觉……就想来图书馆看看,明明绕道了,过一下又走回来。」书怀学长断断续续说着,一脸「我也不明白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表情。
    这是被挡墙了吧?我心里各种无奈。
    「学长,呃,你不要紧张,我懂的。」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喉头有些乾乾的,几次呼吸之后,才能接着说:「卉莹有话想转达……也许,听了心里会不舒服。」
    当下我心想,先打预防针再说。幸好是在图书馆,我又是女孩子,书怀学长如果听说要拔呼吸器,不爽发飆应该不至于揍我吧?
    不晓得书怀学长是否理解了我隐晦表达的意思。我朝书柜的方向投去一眼,很想把梧桐敲出来,但又怕她把我从四楼扔下去。
    将目光移回时,我吓了一跳,卉莹竟突然就出现在书怀学长身后,微抬着头看他,轻抿着嘴唇,鼻头皱皱的,那模样看得我眼眶发热。
    两人对坐。事到如今,我也不拖泥带水了,将卉莹说过的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没多添其他词句,就是声音一直结结巴巴的。
    卉莹拋来歉意的目光,还柔柔地比了个对不起的手势。
    出乎意料地,书怀学长的反应很平静,从脸上大致瞧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从眉眼间逐渐酝酿出一丝纠结。
    他沉默不语,我也未曾开口催促,只安静等着。良久后,才见他拉回思绪,视线又挪了过来,眼神淡淡的。
    「她还有什么想说的吗?」再出声时,他将音量放得更轻了,或许是怕心情影响了嗓音,从而被我察觉吧。
    闻言,我反射性地转头望向卉莹,馀光瞥见书怀学长露出诧异的表情,也跟着一偏头,试图捕捉能映在我眼里的那道身影,但却徒然无功。他有些丧气地靠回椅背上,双眸半敛,让我的胸口像被人攫住一般难受。
    卉莹垂睫凝视着他,嘴唇一开一闔,仅道出两个字。
    我猜想,她是怕交代的再多,都无法真正安慰到被留下来的人,反而徒增伤心吧。
    已经回不去了。
    「她说……」我清了清喉咙,无奈话语出口时还是带了哽咽,「……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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