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自己衣襟不整,血凝成块,怕身上的血味呛到她。
    晏绥知道崔沅绾是个好干净的。晚上做罢那事,就算再累,也得黏着他去沐浴。平日里衣裳不起褶子,莫说是尘土枯叶,就是再微小的灰尘,在她衣裳里也找不到。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却被他连累。瞧瞧,脸蛋顾不得洗,发髻顾不得挽,衣裙这缺一块,那脏一块。本该在阁楼里享受的人硬生生被他拉入凡尘。
    晏绥不敢看崔沅绾坦诚热烈的眼神,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闪过二十岁时登科中第的得意场面,一会儿想起出入朝堂摸爬滚打的时候,后来想着想着,他发现,在枯燥无味的朝堂外,剩下的事都绕着崔沅绾转。
    他觉着眼皮愈来愈沉重,崔沅绾急切呼唤的声音时而远,时而近。他被扶着喂了几口水,塞了几个干净的野果子,味同嚼蜡。
    眼前身影重重,晏绥眼神涣散,恍惚间,看见崔沅绾又脱了一层衣裳,盖到他身上。
    升起篝火后,崔沅绾转身走出山洞。晏绥觉着乏得紧,沉沉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天又黑了下去。
    晏绥低头看着胸前伤口,软布掺着几块上好的衣料子,紧紧绷着伤口。血往外流得少,可伤口并未愈合,甚至又长出几块腐肉,堪堪掩在桃花散下。
    他放轻动静,抬手放在额间,烧得厉害。可他身子却觉得冷,崔沅绾把能拿来的都披到了他身上,可他还是冷,恍若置身冰窟里。
    他手上沾了多少血,并不干净。他自然知道,自个儿眼下这状况,是将死的前兆。
    发愣间,崔沅绾便一蹦一跳地朝他走了过来。
    她也好不到哪去。晏绥抬眸,他恨人为什么要眨眼,不然真想把崔沅绾的一举一动都记下来。
    崔沅绾面露喜意,眼眶发红,活像一只失而复得的小兔子。她手里还带着一只烤兔腿,原来方才坐在篝火旁,是在烤打猎得来的兔子。
    焦香的兔腿被一扇宽大的树叶包着,被人小心翼翼地捧在眼前。
    “肉我已经用匕首割好了,你尝尝。”崔沅绾说着,变戏法一般,从背后掏出一双筷著。是用细长的树枝做成。
    她以为晏绥吃几口肉,再喝几口水,就能撑到炔以等人来救。可她却下意识地忽视了晏绥此刻的惨状。
    旁人死,她顶多感慨一句。可眼前那人微弱的呼吸声,青紫的脸色,还有围绕在身边挥之不去的腐烂气息,都在告诉她,再不出去,晏绥当真撑不过来了。
    晏绥伸手,想抹去崔沅绾眼下清泪。虚弱的手伸到半空中,蓦地停了下来,接着无力地垂到身侧。
    “我的手脏,不配碰你。”晏绥低声呢喃道。
    第100章 一百:抉择(下)
    崔沅绾把兔腿放到一边, 顺着他的话向下望去。原来他说的脏,不过是手上沾了几滴血而已。
    “没事的,不要紧。”崔沅绾吸气, 声音翁里翁气。说罢又撕下一片衣裙的布料,沾着一旁小瓦罐里的山泉水, 给晏绥仔细擦着手。
    晏绥靠着冰冷的洞壁,对她的动作颇为不解。
    “你为什么要哭呢?”他说。
    崔沅绾一怔,“我不知道。许是被火熏得罢。”
    是啊, 她为什么要哭呢?晏绥将死,她应该拉一场炮仗庆贺, 不是么?毕竟只要她待在这处等,再有几日,就会有人来救。
    根本不用她自己动手, 晏绥会自然死去。回去后, 夏党诛族斩首,天下又会是一片海晏河清之象。她什么都不用做, 姑舅敬她,爹娘不敢欺她, 因为他们知道晏绥宠她爱她,所以万不敢欺压她, 她依旧快活自在。
    恃宠而骄。
    崔沅绾终于戳破那层纱, 在晏绥快死的时候, 她终于肯正视这份宠爱。
    良心使然。她恨, 明明重活了一世,明明决定不再为这些事所困扰,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 从头到尾只把晏绥当一把利刃, 她指哪里,晏绥刺哪里。
    她以为能做到心安理得地享受晏绥所带给她的一切,毕竟是他一厢情愿。可到头来,她还是生了几分眷顾。
    崔沅绾抹去泪水,哭有什么用,不如想法子叫晏绥开口,指明出去的路。既然炔以还在路上,那她就亲自回去找。
    崔沅绾坐在晏绥身边,趁他难得清醒,赶忙问道,“你同我说说,要怎么才能走出这座山?来时天黑,我不记得路。”
    她放轻语气,想给病人一个好待遇。只是话音抛出后,许久都未得到回复。
    她说话时,并未与晏绥对视,只是盯着那堆烧得噼啪作响的柴火,她觉着自个儿的心也跟着柴火一般,热过,燃过,到头来还是要化作灰烬,归于虚无。
    蓦地肩头一沉,是晏绥的脑袋靠了过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么?”崔沅绾扭头,原来晏绥早已烧得睡着了。
    冰凉的手贴着他发烫的额头,不消说,烧并没退去,反而一直在升高。
    崔沅绾无奈叹息一声,“你先睡会儿,病人要多歇息会儿。”
    明明知道不能一拖再拖,可她偏生没有勇气把晏绥唤醒。
    只是可怜他而已。崔沅绾自我安慰道。
    这一夜,与晏绥紧紧靠在一起。
    第三日,她早早醒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崔沅绾抬头,山洞外下着蒙蒙细雨,忽地由小转大,豆大的雨滴倾斜着朝山洞里打了过来,逼着她往后退了几步。观望片刻后,雨势稳定下来。不大不小,却足以叫一个手无缚鸡的人淋湿一身。
    她不能就此止步,冒雨跑出来取水。
    山洞旁有一条河,顺流而下兴许会找到出去的路。可晏绥先前说过,下流是大虫猛兽聚集的地方。
    也许越过猛兽群,会看见来时的路。可他受着重伤,无法行走。崔沅绾虽学了一些防身术,却也无法以一敌十,单挑猛兽群。于是出去闯荡的计划只能作罢,舀了一罐水便匆忙赶到山洞里去。
    她赶到时,晏绥已经醒了过来,甚至还给自己洗了把脸。
    眼神分外清澈明亮,气色也比之前好了一点。崔沅绾喂他抿了几口水,总算把干裂的嘴唇给润湿了来。
    晏绥皱眉,看着崔沅绾衣裳被淋湿,贴身垂下来,刚想开口问一句,便被崔沅绾驳斥下去。
    “既然醒了,那就跟我说说,要怎么从这里走出去罢。你别装傻,我知道你能听懂我的意思。”
    不料晏绥听见她的话,意外轻笑起来。
    他拍拍身旁,叫崔沅绾坐得近一些。
    晏绥敛眸,望着不知名的某处,轻声开口问道,“你还记得我养过的那只莺雀么?”
    崔沅绾身子一僵,点头说记得,却不知晏绥话里是何深意。
    新婚夜,晏绥说,他之前喜欢逗那只听话的莺雀,好生供养着。后来莺雀想往外飞,晏绥便把它关在了一方金笼子里,依旧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只想让莺雀听话,偏偏它不知好歹,铁了心要往外面飞。
    “然后呢?”那时崔沅绾躺在晏绥怀里,枕着他暖热的胸膛,不解问道。
    “我把它的翅膀折断了,只要它断了往外面跑的念头,立马能找大夫把翅膀接上。它依旧不从,于是被我拿匕首刺死了。”那时晏绥平淡地说道,丝毫不觉这般狠心的手段有何不妥。
    “恃宠而骄,却忘了宠是谁给的。我能养它,也能杀它。”
    话语并未随时间流逝在崔沅绾心里褪色。正如晏绥所说,他能给,也能夺。
    她可怜晏绥落魄,却忘了自个儿比他更可怜。百倍,千倍,万倍,她才是过得最惨的那个人!此刻居然在心疼晏绥,当真是可笑。
    崔沅绾不解其意,扭头一看,晏绥竟勾着嘴角笑着。
    “其实,我是骗你的。”晏绥说道,“在它第一次跑出去后,我便知道,该走的人或事,强留不得。它走之前,我又喂了顿好吃的,让它安心地飞走。”
    晏绥抬眸,望着崔沅绾的眸子,浮现着从未有过的深情。
    抛去往常一贯的疯性,或是沉寂得不带半分波澜,他像万千凡人一般,向他最爱的人,吐露心声。
    “从山洞出来后,往北直走,路过一颗挂着红布条的歪脖子杨树时,往东直走,不论中道遇到多少岔路口,只管往最右边走。沿着这条路能下山,山脚下有一处人家,是世代守护在此的守山人。你喊我的名字,老两口会把你带到该去的地方。”
    “你想要的,都在你手上。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不必担忧从这里走出去后的生活。政事堂不用多管,兆相会懂我的意思。还有岳家那边,我对丈母施压多次,她万不敢再骑在你头上。慕哥儿的事也安排得妥当,只要他平安长大,该有的都会有。还有……”
    晏绥拖着长气,把一句句长话给顺了下来。
    他看着崔沅绾泪湿眼眶,无声哭泣着,心里酸涩不堪。
    “渝柳儿,不要哭,你不该为这些不值得的事伤心。你该永远明媚地,果敢地站在日光下,接受最美的鲜花,和最真诚的掌声。”
    他说,“你比我值得。所以不要哭,明明是一件好事。”
    呼出一口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如释重负。
    “现在,我也放你自由。你走罢,捞起几件衣裳披在头上,按照我指的路走出去,千万不要回头。”晏绥往山洞外瞟了几眼,雨虽还下着,可挡不住天要晴的架势。
    天将晴朗,她的前路也会是一片光明。
    晏绥摆摆手,怕崔沅绾不肯走,又哄着她说道,“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等你再回来,我们一起走。”
    可他清楚自己的情况。他集中精力,也只是勉强撑到目送崔沅绾远去而已。下山需要两个时辰,走走停停,再在山下收拾一番,也得从天亮到天黑。
    他见过今早的日出,却不知能不能看到日落了。
    晏绥觉着,临死之前人最清醒,这话果然是正确的。一腔爱意在渐渐流逝的生命里逐步冷却下来。比身子腐烂更叫他心冷的,是他在临死前才发现,崔沅绾好似从没爱上过他。
    这半年来,好似从未有一刻,她热切的眼神在他身上久久驻留。甚至再确切地说,不是好似,是她没从没爱过他。
    那过去的情话与誓言都算什么呢?只是在利用他达到目的么?
    那些情动与黏糊的日常,竟都是假的么?
    他在她心中,到底算做什么呢?是同床异梦的枕边人,或是一个傻傻对她好不求回报的郎婿?
    千百疑问笼上心头,他想叫嚣,可再没有力气出声质问了。
    他看着崔沅绾慢慢站起身来,披上一件衣裳,慢慢踱步朝洞口走去。
    她消瘦许多,狼狈许多。
    她竟然走得那般决绝,明明前两日还依偎在他身边,说自己不走的。
    晏绥的思绪全然被崔沅绾带领,他的心也栓在了她身上。
    死之前他才认清,人当真是一把贱骨头啊。明明人家把他当垫脚石,他却甘之如饴,恨不得让人家再踩几脚,只要有用。
    他紧紧盯着崔沅绾。近了,再走两步,就要走出去了。
    走出去,还会再想他么?还会再想起她这个半生风光,死得无声无息的前夫么?
    为何会是前夫。呵,他嫉妒得要发狂,他不想让这朵花被另一个撷取。
    可他又怎么敢,让她一辈子守寡。她还年轻,他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过客罢了,不要紧的。可他不舍得,他耗尽所有,都没让这个狠心人回头看看他。旁人若得她的怜惜,在九泉之下,他也放不下心来轮回投胎。
    百感交集,晏绥头疼欲裂。再一恍眼,他看见崔沅绾竟也痛苦地抱起头来。
    她在承受极大的痛楚,莫名由来的一阵阵记忆涌入脑中,她只能停下脚步,靠着墙壁慢慢坐下。
    “你怎么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在一瞬间迸发,晏绥这个将死之人,居然站了起来,走近洞口,满眼焦急地看着面前一脸痛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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