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学士是出了名的妻奴。据说旁人多看夫人一眼,晏学士便如吃了一瓮醋一般难耐。怎的今日舍得留夫人一人在此?”
    马车里的姨娘似是不解为何夏昌会出言关心旁人的夫人,在马车上闹了一番。只见夏昌那架马车上下颠簸,姨娘千斤顶的身子砸到夏昌身上,放声大闹。
    夏昌被扰得烦了,乍然把车帘放了下来。随即车内传来一巴掌声,车里的汉子狠声威胁一番,原本的哭泣声也小了下去。过会儿,夏昌又掀起车帘,朝崔沅绾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这疯婆子不懂事,晏夫人莫要介意。”
    崔沅绾心知肚明,欠身行礼:“长史既然要走,我也不站在这里挡路了。”说罢,便转身走去。
    夏昌见她这般无所谓,忙又叫住:“晏夫人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么?关于你娘家的,关于你夫家的……”
    话音传来,崔沅绾脚步一顿,不过随即又恢复寻常,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不管你听不听,反正我是要说的。”夏昌兴意阑珊,果断放下车帘去。回头一看,姨娘还在咬唇哭着,泪水把脂粉都融化了来,脸上红一片粉一片。
    往前夏昌喜爱六姨娘这副软乎乎的身子,今日多看一眼就倒胃口。
    “哭什么哭!我与晏夫人才说几句话,你就不乐意了?”
    夏昌伸手揪着姨娘的头发,逼她抬头看自个儿,豆大的眼里满是狠意。
    “真就不该纳你入门,不知廉耻的破鞋!”夏昌对着姨娘的脸“呸”了一声,口水喷到姨娘脸上,顺着她的塌鼻流到脖里。
    六姨娘原本是一市井汉子的妻子,夏昌当日见她性情对胃口,扔给汉子几两金子便把她带回了家。六姨娘无依无靠,原本仗着夏昌的喜爱才能在偌大的夏府里有一席之地。如今夏昌喜爱不在,她就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肉,毫无尊严。
    “不敢了……不敢了……”姨娘从夏昌手里逃出来,大口呼着气,虎口逃生,当真是惊心动魄。见夏昌闭目养神,她才敢掏出帕子擦着身上的口水。
    这般怯懦的样子,若叫她先前的夫家看见,定是一番感慨。以前的母老虎变成了小老鼠,空有一身肉,半分力都不敢用。
    姨娘不动声色地往旁挪着身子,观摩着夏昌的脸色,小心开口:“老爷,崔家娘子长得当真是好看。这样美的人只有老爷能拥有。老爷不如……”
    “你想让我抢晏慎庭的人?”夏昌蓦地睁眼,蹬着出馊主意的姨娘。
    “方才你也看见晏夫人的脸了。你再仔细想想,她长得如何?”
    姨娘脑里可劲回想着方才的一瞬惊艳。美是美,就是……
    有些熟悉,好似先前在哪儿见过一般。
    姨娘用她这猪脑子想了又想,不知怎么突然开窍,却一脸惊恐地求饶:“老爷,我不是成心在您面前提起的。我……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姨娘惶恐,她恐自个儿知道什么秘密来,更怕夏昌杀人灭口。
    哪知夏昌却呵呵乐着,“真是巧,晏夫人与我的发妻长得有几分相像。”
    夏昌有两位妻子,原配是王氏,死得早。后另取妻,生儿育女。
    “大抵是美人都是相似的罢。”夏昌喃喃自语。
    府里人人皆知,家主对原配王氏情深意重,王氏的名讳更是府里的忌讳,谁都不能提。姨娘今日不知怎的,竟胆大包天地提了出来。本以为这次小命呜呼,却见夏昌难得不生气,心里又惊又喜。
    马车上的风云旁人自然不知。崔沅绾坐在马车里等着迟来的晏绥,见他久久才来,不免有些不满。想到方才夏昌满腹算计,心里委屈不堪。
    “你去哪儿了?”崔沅绾挽着晏绥的手臂,往他身侧贴着。
    “阁内有件棘手事,处理得慢了些。”晏绥见崔沅绾难得这般黏人,自是愉快得很。想她是等急了,忙叫车夫赶紧启程往玉津园去。
    “怕是日后都会是早出晚归了。”晏绥把崔沅绾揽入怀里,轻声叹着:“若是有事,直接拿符去使唤那群暗卫军去。有一对娘子军,是专门为你建的,任凭你差遣。”
    这样的话崔沅绾听了许多次,偎在晏绥满是暖意的怀里抬头问着:“是出了什么事么?”
    晏绥自然不想把朝堂那档腌臜事说给她听,不过是老生常谈的俗事罢了,这些事不配入崔沅绾的耳。
    “没事。”晏绥低头亲着她的鬓角,颇为怜惜。
    “如今新法在国朝各州郡实行,自然有人坐不住想去捣乱。这些目光短浅的小人,除之便是。”晏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崔沅绾柔顺光滑的发丝,思绪飘远。
    “你还没见过兆相罢。”晏绥问道。
    崔沅绾仔细想了一番,她确实常听人说兆相文人风骨风光霁月,却从未见过他一面。就连她与晏绥大婚,兆相都抽不出空来赴宴,只是派自家二郎送来许多贺礼,交代一番,匆忙离去。
    “常听你提起兆相。兆相当年排除众议,身体力行,颁布新法。民间得利于新法,感念兆相恩德,早把他当做了一尊活佛。”
    “兆相也是我的恩人,是他当初不顾众人反对,教我官场道理,把我提携到官家面前。没有兆相,便没有今日的我。”晏绥说道,“兆相年高,官家不忍看他日夜操劳,便叫他去玉津园歇几日。这次去玉津园,我带你去见他。他知道我娶了新妇,心里乐呵,自然想见你。”
    兆相是晏绥除晏老之外,最在乎的人。成婚后晏绥带着她见晏老,如今要带她见兆相。最重要的两位长辈,恰好都欣赏她。
    崔沅绾点头说好,难得觉着晏绥有了几分人性。
    *
    虽说玉津园九月中旬前也对市民百姓开放,可百姓知园里大阵仗是官家在此,恐怕自个儿的粗鄙言行冲撞官家,于是随意逛了半圈后便慌忙逃窜来。
    故而待官家的辇与京中多辆马车辘辘到来时,玉津园中的市民百姓几乎都走了个干净。
    官家当然不能长居玉津园,毕竟园内不比大内,只匆匆转了圈,赐了小宴,随即回了宫去。圣人嫔妃都跟官家回了宫,公主皇子,公爵世子倒都留在此处。
    崔沅绾没想到会在这玉津园看见她爹爹与阿娘。原本祭天时御史台的人是要跟着去的,只是崔发一再推辞,派了手下侍御史去。不曾想崔发与王氏竟到了玉津园逍遥去。
    王氏自然知道她女会来此,早在园内等着。见自家小女与女婿下车来,忙叫女使把人唤来。
    “让我看看,瘦了没。”王氏从晏绥手里夺过崔沅绾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上下打量一番,“慎庭,你把二姐养得风神绰约,当真是在用心疼她。”
    二人上次见面还是在回门时,约莫有两月不见了。王氏眼眸发亮,夸着晏绥百般好。
    “小婿应做的。”晏绥噙笑,站在一旁观着眼前母女情深。他知王氏一向偏心慕哥儿,也知王氏喜爱在外人面前做戏,好叫旁人都以为她是全天下最疼爱女儿的娘,实则不然。
    “娘,你可知爹爹为何不随同官家去祭天游猎?这可是个光宗耀祖的好事。”崔沅绾把王氏拉到一旁问道。
    “慕哥儿这几日穿得薄,发了热,染了风寒。你爹爹气慕哥儿做的那档子事,怒火攻心,也病了起来。这爷俩谁不跟谁低头认错,彼此犟着。你爹爹也怕一副病身去那儿晦气,便把御史台的同僚推了上去。今日你爹爹病好了大半,听闻你与慎庭要来玉津园住上几日,心里牵挂,便坐马车来了。”
    王氏手往东南方一指,“你瞧,你爹爹在那处于嗣荣王与宋国公说话呢。”
    果真如此。崔沅绾随意瞥了眼,见她爹爹身子硬朗,气色如初,心里的石头也落了下来。
    “你爹爹来此,也是想牵线搭桥,叫承怡县主与林家大郎赶紧成婚呢。”王氏说道,“先前慎庭抢亲的事弄得他下不来台,林家也与咱们分道扬镳。你爹爹心里过意不去,想着法子弥补呢。”
    崔沅绾不解,“娘,你又不是不知林之培那般懦弱模样,为何非要承怡县主嫁他?世间任一小娘子嫁给林之培,我都觉着是对娘子家的糟蹋。”
    “怎能这么说?”王氏欲想动高声给崔沅绾讲一番大道理,瞥见有旁人在场,给崔沅绾使着眼色,耳语道:“你当嗣荣王一家还风光似从前?如今嗣荣王身上只有这个虚名值钱,若真说起来,林家的地位都比他家高。你以为承怡县主是低嫁,实则是高攀!”
    “娘,你竟瞎说。林家不过是夏家扶持起来的众多小家之一而已,何必如此看得起他家。”崔沅绾不欲多言,想催着王氏快走,谁料又被王氏拉到身前说教。
    “当真是目光短浅。”王氏怒骂一句,“朝中的党争这般厉害,你不清楚就算了,脑子可别在要紧时候犯糊涂。我告诉你,以后少与承怡县主来往。你年纪小,别人说几句好话便同人推心置腹,这样下去害得可是你自个儿!”
    王氏往旁瞥一眼,又补了句:“还有你那厉害的郎婿。”
    王氏掐着崔沅绾的细胳膊,“你以为,你那郎婿是个多大的好人?嗳,你都不知道你那郎婿有多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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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三十四:加更
    王氏忌惮晏绥, 说罢这话,忙拉着崔沅绾往合欢树下走,兀自把晏绥撇下。说人家的坏话自然心虚, 王氏更是不敢往晏绥那边多看一眼,怕被晏绥给生吞活剥了。
    “你嫁过去倒是快活得很, 你可知族内长辈背后都怎么说我?”王氏怒声道,“你那郎婿把崔氏族人从陇西接过来后,把族人的金银珠宝都搜刮了个干净。说是不干净的财物, 自然不能叫人一同带到汴京城内。”
    “怎么会?”崔沅绾不信,“族人辛勤劳作得来的粮粟, 难不成他也私吞了?族人一点一滴攒下的几两碎银,难不成他也纳入麾下了?”
    王氏一愣,面露难意, 似是没想到谎话会这般容易被崔沅绾给戳破。
    “娘, 你顾着那帮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族人作甚?几位堂兄仗着与爹爹是亲戚,在陇西那边为非作歹, 私吞田地,强占民女, 无恶不作。族人身上的财产,大多都是抢的别家的。陇西那片乱, 知州判官毫无作为, 任他们为非作歹。眼下族人到了汴京, 这里地头蛇只会更多。官人此举也是在护着族人, 警告他们莫要生事。”
    崔氏原本都在汴京住着,彼时崔氏声望低微。后来部分族人跟随襄武王迁居陇西, 想在陇西出人头地。只可惜襄武王到任不久便暴毙, 小襄武王纵情声色, 苛捐杂税,陇西子民被逼得生存无望才起义造反。陇西狼烟四起,多少人死在旱天血地里,族人能毫发无损地来到汴京,全靠晏绥暗中庇佑。
    崔沅绾敛眸,念王氏忘恩负义,胡乱给好人扣帽子,心里一阵埋怨。
    “娘,不是你说,夫妻一体,夫家便是我的家么?你先前叫我忍耐俯首,只为求得官人的庇佑,叫官人帮衬我崔氏,帮衬慕哥儿。眼下却说着我官人的不是,难不成是想叫我和离么?”
    王氏见她冷脸,忙卑微解释:“你想茬了。我说这些是叫你……叫你……”
    王氏支支吾吾,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来。
    崔沅绾叹气,劝道:“娘,你是我爹爹的妻,又不是那些不成器的族人之妻?他们要胡言乱语,便由他们说下去便是。族人迁居之前看我父不起,如今见我父仕途畅达,一番攀缘附会。他们的真面目,难道你还没看清么?他们说的屁话你也信!”
    “这几日住在玉津园,要是没事,就别来看我了。”崔沅绾从王氏手里拽出自个儿被捏红的手腕,“娘不是说,从出嫁那日起,我便是晏家的新妇,再不是崔家的二娘子。我与官人才是一家,娘还是不要空口污蔑我郎婿了罢。”
    王氏显然是被她这话给气到了,见崔沅绾抄手审视着她,气急败坏,拽着崔沅绾臂上的褙子就想打她。
    只是刚把崔沅绾给拽了过来,手还高高扬在半空,眼珠子滴溜一转,就瞧见晏绥阴森地盯着她,不知盯了多久。王氏额间冒汗,手就在空中僵了一会儿,最后无力落下,贴在身侧。
    “不敢打喽,不敢打喽。”王氏叹气耸肩,“我是说,你背上趴了个臭虫。我一拽,它就掉了下来。你也知道,臭虫可不能打。毕竟,把它打死,自个儿身上也臭。”
    或许是撒气未成的借口罢了,可崔沅绾每每面对王氏都会多想。她只觉着王氏这话暗藏讽刺。许是在她娘心里,她就是那只臭虫罢。
    王氏在心火燃起时才会把她当成不懂事不听话的女娃,毕竟幼时她没少挨打。可有事相求时又把她当成果敢决断的智者,若她点头帮忙,王氏喜笑颜开。若她不帮,王氏便又会朝人抱怨她的不孝。
    这种事崔沅绾早看惯许久,只是每每瞧见王氏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讨好乞求,她心里便酸疼不堪。再偏心,那也是她娘,是为了生她去鬼门关走过的亲娘。
    “玉津园新来的几头会杂耍的象,娘不是没看过么?正好爹爹也要闲,不如你俩一起去看象罢。”
    崔沅绾指向东南,叫王氏看崔发一脸神清气爽的舒坦样。
    “我身子太乏了,先去歇息了。”
    晏绥见她满脸忧愁的走了过来,忙把人抱到马车上,叫车夫朝住处赶。
    “玉津园晚间有花灯展,你想去看看么?”晏绥伸手抚平崔沅绾眉头皱起的山川,轻声问道。
    崔沅绾躺在他怀里,由着他把自个儿的衣襟往下拽。只觉在他怀里,那些烦闷都暗自飞走,只能想起那些欢乐光景。
    崔沅绾点着晏绥腰间的玉带钩,轻声问道:“平日我说要去相国寺买些新鲜玩意儿,你都满心不愿,唯恐我走得远些。怎么今日这般好,竟主动提起出门游玩之事?”
    “因为你不开心。”晏绥啄了啄崔沅绾的嘴角,满脸惬意,任由崔沅绾那双软得无骨的手在他身|上煽风点火。
    他这般直白地把崔沅绾的心事给戳破了来,并没有因为这些家长里短的杂事嘲笑陷在泥潭中的崔沅绾。眼眸里是难得的真诚心疼。
    “不过无碍。”晏绥把她头上最后一根篦子给摘了下来,霎时青丝成瀑,乖巧地垂在晏绥面前。有几缕发丝飘过他的鼻梁,抚过他的喉结,怀中美人香甜浓郁的气息乍然迸溅开来。
    “你失去的,我都会加倍补偿过来。你受过多少委屈,我便会给予多少偏爱。”
    晏绥垂首嗅着她的发香,尽管把她的细腰紧紧箍在了身前,可仍觉着她如细沙,一不留神便会逃窜消散。
    “你是我的渝柳儿,是我捧在心尖的娇莺儿。”
    黏|腻沉重的热气打在崔沅绾耳畔,她觉着那颗心似是被晏绥紧紧握在手里一般,不然呼吸也不会如此艰难。
    晏绥那双大手,原本只恭谨地放在她的腰上,可随着他的爱意流露,手指自下而上划过,点过玲珑身,最终停到了她被迫高扬起的脖颈上。
    “渝柳儿,你睁眼看看这间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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